《阳春白雪》的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凝结在冬日窗棂上的冰花,在空气中悄然消融。
琵琶的余韵与钢琴的和声缓缓散去,起居室内重归寂静,唯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奥尔菲斯依旧靠在沙发里,眼帘轻阖,呼吸平稳,仿佛沉溺在方才那场跨越东西方的音乐对话中,又像是在这难得的宁静里寻得了片刻真正的休憩。
然而,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绷紧,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等待姿态。
他没有睁眼,似乎在等待着某个必然会出现的声音,或是某种无形的信号。
果然,片刻后,程愿那带着独特磁带质感、空灵而温柔的声音响起了,打破了沉默。
“克雷伯格先生的音乐造诣,真是令人惊叹。”她的目光落在弗雷德里克身上,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才华的认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理解并融入《阳春白雪》的意境,并以钢琴与之共鸣,绝非易事。您的才华,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内在光华难以掩藏。”
弗雷德里克从琴凳上站起身,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却疏离。
“您过誉了,‘毒蝎’小姐。”他的声音平静,银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另外,请称呼我弗雷德里克即可。‘克雷伯格’这个姓氏……我已不再冠用。”
程愿抱着琵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她抬起眼帘,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色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怔愣,随即化为了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过往伤痛的了然。
她轻轻颔首,语气依旧平和:“好。是我失言了,弗雷德里克先生,下回我会注意。”
她的视线随即转向沙发上的奥尔菲斯,又很快回到弗雷德里克身上。
她注意到,这位作曲家虽然表面上维持着镇定,但目光却不时地飘向奥尔菲斯的方向,那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及一丝……欲言又止的期待。
他似乎希望奥尔菲斯能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刚才的音乐,或许是别的,但那份属于艺术家的骄傲与某种别扭的关心,让他无法主动开口提醒,只是抿着唇,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等待回应的精致雕塑。
程愿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神色。
她不再多言,而是悄然闭上了眼睛。
一股无形的、精微的意识触须,如同水母的腕足,轻柔地探向奥尔菲斯。
她试图通过曾经建立、如今虽已转化但并未完全消失的寄生连接,感知他此刻的状态,或许是想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着,又或许是想探查他体内那属于伊德海拉和“蝎吻”力量的平衡。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触须即将触及奥尔菲斯精神核心的瞬间——
「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与狂暴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反向冲击而来。
那感觉并非来自外部的伊德海拉低语,也非她所熟悉的、属于她自身转化后的寄生力量。
它源自奥尔菲斯体内,与他的生命本源紧密相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霸道而无序的特性。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精神深处横冲直撞,搅动着原本就并不平静的意识之海,激起滔天巨浪!
程愿猛地睁开眼,抱着琵琶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那双总是平静的黑色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疑惑与惊疑。
“不对……这……”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这感觉……是‘噩梦’?它怎么会……突然回到他体内?而且状态如此狂暴?”
几乎是同时,一直留意着奥尔菲斯的弗雷德里克也察觉到了异常。
奥尔菲斯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急促,虽然依旧闭着眼,但那漂亮的眉头紧紧蹙起,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显露出一种略显苍白的底色。
这绝非寻常的睡梦。
以奥尔菲斯那经过无数磨难锤炼出的、钢铁般的意志和心理素质,即便是在最可怕的梦魇中,他也极少会流露出如此明显的不安,更遑论恐惧——那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
那么,此刻让他眉头紧锁、面色发白的,只能是某种远超个人安危的、足以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万分担忧的事情!
是什么?
能让奥尔菲斯在梦中都如此忧惧?
弗雷德里克心中一紧,立刻探身过去,伸手想要轻拍奥尔菲斯的脸颊将他唤醒。
另一只手则迅速探入睡袍口袋,摸出了那支常备的、装有镇定剂的小型注射器——他担心是伊德海拉的低语再次侵袭,或是那诡异的绿眸状态复发。
“等等。”程愿的声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快步走到沙发边,蹲下身,目光凝重地审视着奥尔菲斯的状态。
“他现在需要的可能不是镇定剂。”
她伸出食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奥尔菲斯的皮肤,而是在他眉心前方寸许之地悬停,一股无形而柔和、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精神波动,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奥尔菲斯脑海中那纷乱思绪与深层意识的连接。
这是一种强制的、粗暴的“唤醒”。
“唔!”奥尔菲斯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者被拉出水面般,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眸此刻瞪得很大,里面惯常的冷静与深邃被一种罕见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惧所取代——瞳孔甚至因瞬间的刺激而微微收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了一瞬,才猛地聚焦,看清了眼前弗雷德里克写满担忧的脸和程愿凝重的神情。
“德罗斯!”弗雷德里克立刻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急切,“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奥尔菲斯的手下意识地反抓住弗雷德里克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才发出带着剧烈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声音,那声音破碎不堪,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梅莉……梅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