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乡间小路上缓缓行驶,阳光透过榆树的枝叶,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弗雷德里克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你看见了吗?”他突然停下动作,窗外掠过的向日葵田金黄得刺眼。远处欧利蒂斯庄园的尖顶已经缩成一个小点,但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赛马场飘来的血腥味。
奥尔菲斯懒洋洋地陷在真皮座椅里,金丝眼镜链垂落在敞开的领口。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上,像两道细小的伤痕。
“我们的记者小姐?”他轻笑一声,“她选择这个时间进场,不就是为了避开我们的视线么。”
弗雷德里克注意到奥尔菲斯左手小指在轻微抽搐——这是过度使用镇静剂的后遗症。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银制烟盒推过去:“陪她演这出戏倒是简单。但接下来......”
“计划只成功了一半。”奥尔菲斯突然坐直身体,眼镜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掏出一支镀金钢笔,在随身笔记本上划出凌乱的线条,“丽莎-艾米丽-里奥,这三个点还连不成线。”
钢笔尖突然戳破纸面,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摊血迹。
车厢陷入沉默。
远处传来牧羊人的笛声,欢快的调子与此刻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弗雷德里克凝视着奥尔菲斯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书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案件板——这个总是运筹帷幄的策划者,此刻竟像个迷路的孩子。
“莉迪亚·琼斯......”奥尔菲斯突然撕下那页染墨的纸,揉成团扔出窗外,“二十三岁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却在毕业典礼当天失踪。几年后,艾米丽诊所在伦敦最肮脏的角落开张。”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出摩尔斯密码的节奏,“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剧烈颠簸了一下。
弗雷德里克趁机按住奥尔菲斯发抖的手腕:“线索会有的。”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突起的腕骨。
“就像肖邦的即兴曲,看似杂乱无章的音符......”
最终都会回归主旋律。奥尔菲斯接上他的话,突然反手握住弗雷德里克的手指。阳光透过交握的指缝,在座椅上投下奇特的阴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渡鸦。
弗雷德里克本意是想探一下他的脉搏,却没有想到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远处的地平线上,风暴正在积聚。
但此刻的阳光依然明媚得刺眼,照得那枚被遗弃在路边的纸团微微发亮——隐约可见上面画着的三个名字,以及一个被反复圈住的词:白沙街。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像是被火灼伤般骤然收回,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触碰的手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只是有些没想到,这次赛马场的中心居然是普林尼夫人……”
这个本能的逃避动作让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出人意料?”奥尔菲斯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垂眸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掌,阳光透过指缝,在真皮座椅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那只手缓缓收回,转而拿起膝上的银质怀表,一声轻响,表盖合上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随后,他摘下眼镜擦拭着。
弗雷德里克注视着窗外飞逝的树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突兀。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奥尔菲斯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思绪。
“代号女王蜂。”奥尔菲斯用眼镜布擦拭镜片的动作突然停顿,“她培育的毒蜂能精准找到三公里内的目标。”镜片重新架上鼻梁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去年春天,她只用一杯蜂蜜茶就让整个议会厅的警卫睡了整整十二小时。”
“她一直都在。”
弗雷德里克眼前浮现出起居室里会面的场景:梅莉端坐在孔雀蓝的丝绒扶手椅中,茶匙碰击骨瓷杯的声响精确得如同节拍器。
当时他只当那是贵族与生俱来的优雅。
现在却发现,那时的普林尼没有表现出一丝第一次雇佣杀手时该有的无措和紧张。
“深藏不露……”弗雷德里克轻叩窗框的节奏变得急促,如同暴风雨前的雷声——不知何时,他已经开始下意识模仿这个奥尔菲斯思考时的动作。
他突然转头看向奥尔菲斯:“所以那天她故意在我面前……”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对方领口露出的锁骨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那是骚乱中为保护他留下的。
阳光突然被云层遮蔽。
奥尔菲斯的脸庞陷入阴影,唯有镜片反射着冷冽的光:“这场戏里,每个人都需要双重演技。”他指尖轻点太阳穴,“包括假装不知道彼此在演戏。”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起一群白鸽。
弗雷德里克注视着那些振翅的身影,突然意识到——或许奥尔菲斯此刻的坦诚,也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这个念头让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布料,丝绸在掌心皱成一片波涛。
阳光透过摇曳的车帘,在他银灰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冰封湖面突然裂开的细纹。
但,他没有错。
这个认知像柄钝刀,缓慢地锲入胸腔。
奥尔菲斯当然该有所保留——七弦会的掌舵者若是天真到和盘托出,恐怕早就沉尸泰晤士河底了。窗外掠过的榆树枝丫在玻璃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恰如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的层层算计。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颠簸间他的肩膀撞上车厢壁。
疼痛让他突然想起巴黎那间狭小的阁楼,想起那些被退稿的乐谱在壁炉里燃烧的焦味。二十四年来,他的人生就像一支永远找不到调性的协奏曲,直到遇见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阴谋家。
“共犯”。
弗雷德里克无声地咀嚼这个词,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
奥尔菲斯给予他的信任已经远超寻常——那些共度的深夜,那些交换的密码,甚至方才指尖短暂的相触。
可自己又在期待什么?难道要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剖白心迹?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他抬手整理领结,借这个动作抹去眼角可疑的湿润。
远处牧羊人的笛声飘进车厢,欢快的民谣调子衬得此刻的沉默愈发沉重。奥尔菲斯正在看一份电报,镜片反射的冷光遮住了眼神,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泄露几分异常。
弗雷德里克忽然发现对方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杖顶端的渡鸦装饰——这是奥尔菲斯极度不安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这个发现让他心脏猛地收缩,某种温热的情绪冲破理智的冰层。也许...也许那些保留,那些演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马车转过山丘时,一片梧桐叶飘进窗口,恰好落在他们之间的空位上。枯黄的叶脉纵横交错,像极了命运早已写就的剧本。
弗雷德里克伸手按住叶片边缘,却在同一瞬间触到奥尔菲斯覆上来的指尖。
两人同时僵住。
落叶在掌心的缝隙间发出脆弱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