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的咆哮声仿佛还粘在墙壁上，但他的人，僵硬地钉在原地。
他的视野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桌面上那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的？
祁同伟说，这里还有一份，是我的。
他的那份鉴定报告上，写的会是什么？
恐惧。
一种比政治倾颓、比身败名裂、比粉身碎骨还要阴冷千百倍的恐惧，从他灵魂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出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
那只曾经批阅过无数文件、决定过无数人命运的手，那只曾经在汉东大学的讲台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几次尝试，都险些抓不住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刺啦——”
他终于撕开封口。
里面，同样是几张冰冷的A4纸。
这一次，他甚至不敢去看前面的委托人信息，不敢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
他直接将文件翻到最后一页。
结论部分。
那几个用黑体加粗打印出来的汉字。
“结论：排除亲子关系。”
一模一样。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和他的那一份，一模一样！
高育良的大脑，彻底宕机。
轰然一声巨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的颅腔内部。
整个世界化作一片绝对的，混沌的，毫无意义的刺目空白。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两份报告，都写着“排除亲子关系”。
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不敢想，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抗拒，抗拒那个即将呼之欲出的、足以将他一生所有认知、所有骄傲、所有尊严都彻底颠覆的答案。
祁同伟的声音，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幽幽响起。
“高小琴和高小凤。”
他念出这两个名字，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高育良浑身一颤。
“从她们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那一刻起，就是赵瑞龙……送给我们的礼物。”
礼物？
高育良混沌的脑子里，本能地咀嚼着这个词。
一股混杂着屈辱与恶心的酸水，从胃里猛地涌上喉头。
“一份礼物，两个主人。”
祁同伟缓缓踱步，皮鞋踩在厚重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走到高育良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失魂落魄的恩师。
“但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对高育良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的凌迟。
“……却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高育良猛地抬起头，那张向来保养得宜、儒雅体面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与蜡黄。
他懂了。
在祁同伟说出那个名字之前，他已经懂了。
不是他的儿子。
也不是祁同伟的儿子。
他和祁同伟，这两个在汉东政坛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师徒，这两个自以为是棋手、自以为掌控着一切的男人，到头来，都在替同一个人养儿子！
赵瑞龙！
那个他打心底里看不起的，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
“呕——”
一股剧烈的反胃感再也压抑不住，高育良猛地俯下身，对着光洁的地板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疯狂地痉挛，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吐出来。
这不是愤怒，也不是羞辱。
这是一种被从根子上刨开，被当成最低贱的牲口一样愚弄、圈养、配种的恶心！
他高育良，一生爱惜羽毛，自诩清流，在官场和学界都追求着一种近乎洁癖的体面！
到头来，他亲手戴上一顶全世界最荒唐、最恶臭、最不堪入目的绿帽子！
祁同伟没有去看他狼狈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只是转身，缓步走到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被红蓝警灯搅动得不得安宁的黑暗。
“赵书记，深谋远虑。”
“他知道瑞龙公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继承不了他在汉东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基业。”
“所以，他为我们师徒二人，精心准备一份血脉上的‘孽债’。”
“他用自己的亲孙子，一个，寄养在汉东省委副书记的家里，从小耳濡目染，当成未来的学阀门面，继承您的人脉和清名。”
“另一个，寄养在公安厅长的家里，从小看着刀把子长大，未来好顺理成章地，掌握暴力机器。”
“更重要的一点，是李达康可是他的秘书出身，无论我们怎么斗，汉东都是在他的手中。”
祁同伟缓缓转过身，脸上是那抹高育良此刻看来，比深渊恶鬼还要可怖的温和笑容。
“老师，您想过没有？”
他走回来，一步一步，重新站在高育良面前。
“我们替他养儿子，用我们的资源，我们的心血，我们的身份，去替他教育孙辈，替他看管汉东这份庞大的家业。”
“等他的孙子们长大了，羽翼丰满了，再名正言顺地，从我们这两个‘养父’的手里，把一切都接回去。”
“到那个时候，我们师徒二人，算什么？”
他吐出那个最残忍的答案。
“不过是赵家豢养在汉东的……”
他稍稍停顿，欣赏着高育良脸上那彻底死寂的表情，然后才轻轻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代孕工具。”
“和临时管家罢了。”
“噗——”
高育良一口逆血闷在胸口，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从那把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地毯上。
代孕工具……
临时管家……
将他仅存的理智与尊严，彻底捅穿，然后在他身体里疯狂地搅动，搅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他输了。
他不是输给沙瑞金，不是输给侯亮平，甚至不是输给眼前的祁同伟。
他从一开始，就输给那个布局之人，输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这一辈子，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癫狂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涌起。高育良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的声音嘶哑。
“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祁同伟垂下头，看着那张因极致的屈辱与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甚至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替高育良整理一下被抓得不成样子的衣领。
然后，他开口。
“如果我不把您推上祭坛……”
“不把汉东这潭水，彻底搅浑……”
“不把那份足以乱真的‘假证据’，亲手递上去，逼着京城亲自入局……”
他缓缓凑到高育良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们师徒二人，就要戴着这顶绿帽子，给赵家……”
“……当一辈子摇尾乞怜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