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晃动的地面和飞速后退的杂草。
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膀上，像扛一袋米。
扛着他的人，步履沉稳，速度飞快。
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那一巴掌。
玄奘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六个气焰嚣张的强盗，想起了自己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也想起了那当头劈下的钢刀。
最后，定格在他脑海里的，是孙悟空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和他毫不留情挥过来的手掌。
他……他打了我？
然后呢？
那六个强盗呢？
玄奘不敢问，但他还是忍不住扭动脖子，费力地朝后看去。
来时的山路，早已消失在远方。
什么都没有。
没有强盗，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打斗的痕迹。
那六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股寒意，顺着玄奘的脊梁骨，直冲头顶。
他不用问也猜到了结局。
孙悟空，把他们全杀了。
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方式。
“南无阿弥陀佛……”
玄奘下意识地张嘴，想念一句佛号，为那六条枉死的性命超度。
可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怕。
他怕自己一开口，换来的是另一巴掌。
这一路上，他只能把那些诘问、不忍、恐惧，全都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经文。
可那些曾经能让他心神安宁的经文，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扛着他的孙悟空终于停下了脚步。
玄奘被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才顾得上打量四周。
眼前，是一道宽阔无比的山涧。
涧水湍急，波涛汹涌，拍打着两岸的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水面上，终年弥漫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让人根本看不清底下到底有多深，藏着什么东西。
此地，正是蛇盘山，鹰愁涧。
那匹跟随玄奘一路从长安城走来的白马，此刻正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着响鼻，显然对这山涧的气息感到畏惧。
走了半日，它早已口渴难耐。
玄奘看着它可怜，心里也生出一丝怜悯，便牵着缰绳，小心翼翼地将它引到涧水边。
“喝吧，喝吧。”
他拍了拍马背，安抚着它。
白马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口渴，低下头，将嘴凑近了水面。
也就在这一刹那。
“哗啦——！”
平静的水面之下，一道快到极致的白影，猛地一闪而过！
还没等玄奘看清那是什么。
一个巨大的浪头，凭空掀起，如同张开的巨口，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直接将那匹正在饮水的白马整个卷了进去！
“噗通！”
一声闷响。
白马连一声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涧水之中。
水面上，只翻滚起几个巨大的水花，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紧接着。
“昂——！”
一声高亢、古老、充满威严的龙吟，从涧底最深处猛然爆发，响彻了整座山谷！
那声音里的力量，震得两岸山石簌簌作响，草木摇晃。
玄奘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那片空空如也的涧边，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空荡荡的缰绳。
马……没了？
就这么……没了？
他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眼看着自己唯一的代步工具，那个陪着他跋涉了数千里的伙伴，就这么没了。
前方的路，千山万水，妖魔横行。
现在连马都没了，这要如何走过去？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绝望，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我的马啊！”
玄奘再也绷不住了，坐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了马，这十万八千里路，难道要我一步步走过去吗？”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和鼻涕，哪里还有半分大唐高僧的仪态。
孙悟空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块高石上，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哭，也没有动。
在他的【功德法眼】之下，这鹰愁涧的湍急水流，不过是一层薄纱。
他清楚地看到了水底的一切。
一条通体雪白的龙，正盘踞在水底的洞府中，身上还缠绕着沉重的枷锁。
那不是一条公龙。
而是一个面容清丽、眉宇间带着无尽冤屈与不甘的龙女。
她的身上，死气缠绕，命不久矣。
但在那死气和西天佛门布下的因果枷锁之外，他还看到了一缕极其隐晦，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佛力。
那佛力，不属于观音，也不属于如来。
它带着一种“皆大欢喜”的虚伪笑意。
是弥勒佛。
剧本又来了。
而且，还是个被动了手脚的剧本。
孙悟空心中冷笑。
观音安排这条龙在这里上演一出“吞马拜师”的戏码，想让这条龙顺理成章地加入队伍，同时又卖自己一个人情，让唐僧知道没她不行。
可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剧本里，还藏着另一个导演。
有点意思。
孙悟空决定再看一会儿。
可他有耐心，不代表别人也有。
玄奘哭了好半天，见孙悟空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跟个没事人一样，心中的委屈和悲愤终于压过了恐惧。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冲着孙悟空抱怨起来。
“悟空！”
“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是一个指头就能把山弄没吗？”
“为何眼睁睁看着我的马被妖怪吃了，却见死不救！”
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充满了控诉。
见孙悟空依旧不理他，他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这猴子，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
什么董事长，什么总经理，都是假的！
他就是想看自己出丑！
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玄奘口不择言地喊了出来。
“你若是不肯出手降妖，护我西行！”
他又一次，把那两个字提了出来。
“我们这师徒……不如就此散了吧！”
“你回你的花果山做你的山大王，我……我就是死，也要自己走回东土大唐去！”
他说出了那句散伙的气话。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一直平静看着水面的孙悟空，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
一双金色的眼瞳，落在了那个还在哭天抢地的玄奘身上。
“闭嘴。”
两个字，不重，却像两座冰山，瞬间压在了玄奘的心头，让他后面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玄奘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孙悟空从高石上一步迈下，来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区区一匹凡马，值得你如此哭天抢地？”
孙悟空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活动，却让玄奘感到一种比面对妖魔时还要恐怖的压力。
“你再多说一句。”
“信不信，我先把你丢下去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