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捧着那卷《功德心经》，两只手都在发抖。
这经文入手温润，不知是何材质，分量却出奇地沉，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欺师灭祖！
大逆不道！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有这八个字来回冲撞。
他是什么人？大唐圣僧，玄奘法师。自幼在寺中长大，剃度受戒，日夜诵读的都是佛祖真言，钻研的都是三藏十二部的无上妙法。唐皇亲赐法号，满朝文武相送，肩上扛着的是普度众生的宏愿。
现在，这个刚从石头底下蹦出来的猴子，让他把这一切，把他二十多年赖以为生的根，全都亲手拔了。
然后去学这本《功德心经》？
功德？听着就透着一股子赤裸裸的交易味道，哪里有半点佛门清净、四大皆空的意境？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玄奘的嘴唇翕动，一句“贫僧宁死，也绝不背弃我佛”已经冲到了嗓子眼。
可话就是卡在那儿，吐不出来。
他一闭眼，脑子里就自动播放刚才的景象。
那道冲破天地的金光，将佛祖的六字真言法帖照得灰飞烟灭。
那座压了孙悟空五百年的五行山，连个响动都没有，就那么化成了漫天尘土。
还有观音菩萨……
他心中如同再生父母、救苦救难的菩萨，被这猴子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连佛祖亲赐的金箍都被人当场拆解，最后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
连菩萨都拿他没办法。
自己一个凡人，拿什么去跟人家讲道理？
用自己这颗虔诚的向佛之心？
还是用自己念了二十多年的“阿弥陀佛”？
玄奘的心脏一阵紧缩，疼得他弯下了腰。
他现在才算真正听懂了孙悟空之前说的那些话。
没有力量的慈悲，就是一句空话。
没有实力的信仰，就是一个笑话。
孙悟空看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嘴皮子哆哆嗦嗦，也没耐心再等下去。
他不是来这儿当老师，开导这个和尚的。
他需要的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人，一个能让他顶着“取经”名头，光明正大扫平十万八千里路上所有障碍的“项目经理”。
既然这个候选人还在犹豫，还在纠结那点可笑的自尊，只能说明现实的耳光扇得还不够响。
“看来你还没想通。”
孙悟空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喜是怒。
“也行。你继续在这儿等着你的佛祖派人来救驾吧，看看是哪位罗汉金刚有空来给你当保镖。”
“俺老孙，可没工夫陪你在这儿耗着。”
说完，他看都不再看玄奘，身体一转，抬脚就走。
这动作干净得没有半分留恋。
玄奘只觉得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走？
他要走？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玄奘手脚冰凉，浑身的血都像是凝固了。
他走了，自己怎么办？
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地里，四下里都是豺狼虎豹的呜咽声。别说走到西天雷音寺，恐怕太阳一落山，自己就会被分食干净，连块完整的骨头都剩不下。
取经的大愿，还没开始，就要以这种窝囊的方式结束？
不！
“等……等等！”
玄奘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也顾不上什么高僧仪态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起得太猛，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倒。
他连滚带爬地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孙悟空的僧袍一角，拦在了他面前。
孙悟空停住脚步，垂头看着这个满脸鼻涕眼泪，僧袍上全是泥土，狼狈不堪的和尚。
那副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哭着喊着求饶的犯错小鬼。
“我……我答应你！”
玄奘的嗓子又干又哑，这四个字，是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话一出口，他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仿佛身体里最坚硬的那根骨头，被自己亲手敲碎了。
一种出卖了信仰和灵魂的屈辱感淹没了他，让他空落落的。
可紧接着，他又感到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诡异解脱。
孙悟空没有因为他的屈服就给个好脸色。
“想好了？”
“我这儿不养闲人，也不收二五仔。今天答应了，就是板上钉钉，没有反悔的余地。”
“日后要是再敢拿你那套什么‘佛法无边、回头是岸’的歪理，在我面前叽叽歪歪……”
他后面的话没说。
可那股没说出来的冰冷意思，让玄奘打了个哆嗦。
玄奘明白，自己没路可选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然后用尽全力点了点头，幅度大得脖子都快断了。
他把怀里那卷《功德心经》抱得更紧了。
这东西现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贫僧……贫僧一切……都听从大圣安排。”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别叫我大圣，太见外。”孙悟空纠正他，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继续安排。
“叫我悟空。”
这个称呼的转变，让玄奘心里又是一突。
大圣，那是下级对上级的尊称，是敬畏。
悟空，这更像是……平起平坐的称呼？
他还没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孙悟空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脑子当场死机。
“行了，那就走吧。”
孙悟空用下巴指了指前方通往西边的崎岖小路。
“西天取经股份有限公司，从现在起，正式开业。”
“我，董事长，已经走马上任。”
“你，总经理，也该收拾收拾，打卡上班了。”
“……”
玄奘呆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董……董事长？
是哪个部门管事的官员？董事之长？
总……总经理？
总管经理？又是哪路将军？
西天取经股份有限公司？这是哪路神仙开的衙门？听着怎么跟长安城里那些胡商开的商号似的？
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可又觉得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他无法理解，但又条理分明的诡异规矩。
孙悟空压根没准备给他解释。
解释什么？
跟一个连股份制都不懂的古代土着，解释什么叫现代企业管理架构和KpI考核？太费劲了。
他只需要让这个总经理搞清楚一件事：谁是老板，谁说了算。
他不再管那个傻在原地的玄奘，自顾自地迈开大步，走在了最前面。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那身月白色的僧袍在山风里鼓动，明明是个僧人，却走出了巡视自家领地的威风。
玄奘在原地傻站了好半天，才被一阵冷风吹得回过神。
他看着孙悟空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莫名发慌，赶紧迈开两条还有些发软的腿，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他的左手，死死抱着那卷《功德心经》。
他的右手，紧紧拄着那根九环锡杖。
一个是颠覆他信仰的“新课本”，一个是他过去信仰的全部证明。
此刻，这两样东西被他同时抓在手里，让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他就这样，像一个第一天进衙门当差，对上司脾气和公文规矩都一窍不通，心里七上八下的小吏，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自己“董事长”的身后。
西天取经这个项目组，以一种三界神佛谁也看不懂的奇怪模式，正式成立了。
远处，山神和土地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两个脑袋，看着那一前一后两个奇怪的背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就走了？”土地公小声嘀咕。
“走了好，走了好啊！”山神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满脸都是大难不死的庆幸，“总算把这尊真神给送走了！”
只是，当他的视线落在后面那个垂头丧气、丢了魂一样的唐僧身上时，又忍不住咂了咂嘴。
“这和尚……也忒可怜了点。”
“是啊，”土地公跟着叹气，“好好的一个取经项目负责人，这还没走出新手村呢，就直接被最终大老板给夺了权，降职成了个跑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