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忘情篇
“九幽之下无日月,忘情路上无归途。若问长生何所似?半是枯骨半是孤。”
幽蓝的苔藓在湿冷的石壁上无声蔓延,水滴从倒悬的钟乳石尖坠落,在浑浊水洼中砸开涟漪。李汐沅猛地睁开眼,喉间一股浓烈的腥甜直冲而上,他剧烈呛咳起来,铁锈般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指尖触到的是粗糙扎人的麻布,而非记忆中那件冰蚕丝织就、流转着星月光华的道袍。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
“竟真的重生了……还是在这末法废土……”他沙哑低语,声音如同枯枝刮过粗粝的岩石。前世破碎的记忆如淬毒的冰锥刺入脑海——身为上古大能,登临绝顶,却在破劫飞升的刹那,被最信任的挚友以诛仙古剑洞穿紫府!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瞥,是那张熟悉面孔上扭曲的贪婪与快意。
而此刻,这具孱弱、滞涩、经脉淤塞如荒废河床的躯体,正是属于这个同名同姓、在末法时代挣扎求存的底层修士——青云宗外门弟子李汐沅。一个被所有人嘲笑的“万年炼体境”废柴。
“李师兄?你……你醒了?”一个清脆又带着怯意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淡紫的裙裾拂过潮湿的地面,少女林铃提着个旧竹篮快步走近,发间别着一朵沾着晨露的野蔷薇,给这阴冷的洞窟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气。“宗主传令,今日所有外门弟子都要去‘砺道台’测试引气进度,若再不去,执事长老怕是要……”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她死死盯着李汐沅垂落在身侧的手——一缕缕凝如实质、深邃到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色气流,正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指尖,无声地蜿蜒、盘旋。洞窟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石壁上那些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苔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焦黑,生命被那股黑气霸道地抽离、湮灭!刺骨的寒意带着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
“小铃,别过来!”李汐沅低喝,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一股源自洪荒、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狂暴生机的力量,正从这具废柴躯体的最深处疯狂苏醒、奔涌!
九幽御魂诀!
这门在上古时期都令人闻之色变、被列为禁忌的至高魔功,竟随着他破碎神魂的重生,烙印般复苏于此!前世记忆碎片翻腾,一个锥心刺骨的画面清晰浮现:眼前这个如野蔷薇般坚韧又明媚的少女林铃,将在三日后的魔宗突袭中,为掩护同门撤离而被生擒。等待她的,是七天七夜惨绝人寰的折磨,最终香消玉殒,尸骨被弃于乱葬岗喂食腐鸦!
痛!
前世挚友背叛的痛!今生预见悲剧的痛!无力护佑所珍视之人的痛!
种种锥心蚀骨的剧痛交织,狠狠灼烧着他的神魂。李汐沅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几缕殷红的血丝顺着指缝渗出,却瞬间被缠绕指间的九幽黑气吞噬殆尽。
他抬起头,幽深的眼眸里,前世大能的睥睨与今生废柴的屈辱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道焚尽九霄的决然烈焰:“这一世……天道也好,宿命也罢!我李汐沅以神魂起誓,绝不会再让你们死!一个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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砺道台,青云宗外门核心之地。
巨大的黑曜石广场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数百名身着灰色或白色麻布短衫的外门弟子列队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丹药的苦涩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与紧张。
广场尽头,九根高达十丈、铭刻着古朴符文的测灵石柱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巨兽。石柱旁,身着青袍、面容刻板的执事长老赵乾背负双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台下蝼蚁般的弟子。他身后侍立着几名气息凝练、神色倨傲的内门弟子,腰间悬挂的玉牌彰显着身份,看向外门弟子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肃静!”赵乾长老蕴含真元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广场,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今日引气测试,关乎尔等去留!炼体境中期以下者,若三月内再无寸进,一律发配矿场或药圃为杂役,终生不得再踏足武道!”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得许多弟子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在末法时代,灵气稀薄如荒漠甘泉,资源匮乏到令人绝望,一步落后,便是万劫不复。
“下一个,张虎!”
一个身材壮硕如铁塔的少年紧张地走到第一根测灵石柱前,深吸一口气,将手掌重重按在石柱底部凹陷的掌印上。
嗡——!
石柱底部亮起微弱、浑浊的土黄色光芒,艰难地向上攀升,最终勉强越过第三道刻度线便停滞不前,光芒黯淡摇摆,仿佛随时会熄灭。
“张虎,炼体境三层中期!黄阶低级功法《莽牛劲》!未达标!记过一次!”赵乾面无表情地宣判,声音毫无波澜。
张虎脸色瞬间灰败,踉跄着退下,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测试在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光芒大多黯淡微弱,能稳定达到炼体四层(中期)的寥寥无几。偶有亮点,如一个叫王嫣的女弟子,催动玄阶低级功法《柔水诀》,水蓝色的光芒升腾至第五道刻度线(炼体五层初期),引来一片低低的羡慕惊叹和赵乾微微颔首。
“下一位,林铃!”
紫衣少女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她掌心按上石柱,体内微薄的真气运转。淡绿色的光芒亮起,充满生机,虽然微弱,却异常稳定、坚韧,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青草,一路向上,最终稳稳停在第五道刻度线顶端!
“林铃,炼体五层巅峰!玄阶中级功法《青木长春功》!不错!”赵乾难得露出一丝赞许,“有望年内冲击闻道境。”
林铃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下意识地回头,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后一位,李汐沅!”赵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毫不掩饰的哄笑与议论。
“哈!万年垫底的废柴来了!”
“听说昨天在后山摔晕了?别是摔得更傻了吧?”
“炼体二层?还是三层?我赌他连第一道线都过不了!”
“浪费宗门米粮,早该滚蛋了!”
无数道鄙夷、嘲弄、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李汐沅身上。他面无表情,仿佛那些恶毒的言语只是掠过耳边的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短衫,步伐有些虚浮踉跄,一步步走向那根象征着残酷分水岭的测灵石柱。每一步,都踩在泥泞般的屈辱之上。
林铃紧咬着嘴唇,双手绞着衣角,眼中满是担忧。
李汐沅站定在冰冷的石柱前。他能感受到赵乾那仿佛在看垃圾的眼神,也能“听”到身后那些内门弟子毫不避讳的嗤笑。他缓缓抬起手,那只缠绕着无形九幽之力的手,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按在了冰凉的掌印凹槽之中。
没有运转任何前世记忆中的高深法门,他只是调动了这具身体里那稀薄得可怜、驳杂混乱的微末真气——源自一门连黄阶低级都勉强、名为《引气诀》的垃圾功法。
嗡……
测灵石柱底部,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闪烁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别说攀升,连稳定地停留在第一道刻度线(炼体一层)都显得摇摇欲坠,忽明忽灭。
“哈哈哈!我就说嘛!”
“废柴就是废柴!烂泥扶不上墙!”
“滚出青云宗!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哄笑声、叫骂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几乎要将砺道台掀翻。赵乾长老眼中最后一丝耐心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驱逐的决断。
然而,就在这喧嚣的顶峰,就在赵乾张开嘴,那句“李汐沅,炼体境一层,劣等!即刻驱逐……”即将出口的刹那——
异变陡生!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九幽最深处的恐怖意志,猛然从李汐沅按在石柱上的掌心爆发!那并非他主动催动,而是体内刚刚苏醒的九幽御魂诀,感受到了外界汹涌的恶意与轻蔑,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被蝼蚁的挑衅惊醒,本能地发出一声咆哮!
漆黑!
深邃、纯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绝对漆黑!
那缕微弱可怜的灰白光芒瞬间被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粗如儿臂、凝练如墨玉、带着刺骨森寒与滔天凶戾的黑色光柱,自石柱底部轰然炸起!
光柱所过之处,测灵石柱上那些铭刻了不知多少岁月、足以承受闻道境修士全力一击的古老符文,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
快!快得超越了所有人思维的极限!
那道漆黑的魔光,如同挣脱了时间束缚的孽龙,咆哮着、蛮横地撕裂石柱的层层禁制刻度!
炼体一层…二层…三层…中期…后期…巅峰!
闻道境!一层…二层…三层!
擎云境!一层…二层!
……
黑光没有丝毫停顿,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冲垮所有象征着境界壁垒的刻度线,直抵石柱顶端!那象征着武道起点的“炼体境”光芒,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
咔嚓!轰隆——!
承受了超越极限力量的测灵石柱,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顶端三尺处,坚硬无比的黑曜石柱体,竟被那狂暴的九幽之力硬生生炸得粉碎!碎石如雨般四溅飞射!
粗大的漆黑光柱失去了石柱的束缚,如同破天之矛,直刺向灰蒙蒙的苍穹!刹那间,整个砺道台上空风云变色,铅云低垂,隐隐有闷雷滚动!一股源自洪荒、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湮灭万物威能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整个广场!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哄笑、嘲弄、议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数百张面孔上的表情凝固了——讥讽还未来得及褪去,便被无边的惊骇、恐惧、茫然所取代。他们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颠覆认知的噩梦!
赵乾长老脸上的厌恶和驱逐令彻底僵住,瞬间化为一片空白,随即被无法置信的惊骇填满。他身后那几个倨傲的内门弟子,此刻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那直刺苍穹的漆黑光柱和弥漫的恐怖威压,让他们如同直面太古魔神,灵魂都在颤栗!
林铃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那是被纯粹力量冲击的震撼与……一丝深埋的希望?
李汐沅缓缓收回手掌。
掌心与石柱分离的瞬间,那通天彻地的漆黑光柱如同幻影般消散无踪。只留下那根顶端被炸碎、遍布狰狞裂痕、兀自冒着缕缕黑烟的残破测灵石柱,如同一个巨大而讽刺的惊叹号,矗立在死寂的广场中央,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先前的愚昧。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衣衫依旧破旧。
但此刻,再无人敢视他为废柴!
那残破石柱上残留的、直达擎云境二层的恐怖痕迹,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嘲笑者的脸上!
“九幽御魂……”李汐沅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缠绕着丝丝缕缕无形黑气的掌心,感受着体内那股蛰伏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以及伴随力量而来的、源自功法本源的冰冷与孤寂。他眼中没有半分突破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万载玄冰般的寒意。
**“修得千年道,斩尽万缕情。一朝心劫至,方知人非冰。”**
前世大道独行,视情为累赘。可当诛仙剑穿心,挚友狞笑的面容成为永恒梦魇时,他才明白,自己终究不是无情的天道寒冰。
而这一世……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死寂的人群,落在远处那满脸惊骇的赵乾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失魂落魄的弟子耳中:
“这,算达标了么?”
赵乾长老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那根残破的石柱,又看看场中那个仿佛笼罩在无尽阴影里的少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李汐沅不再理会他,更无视了周围数百道或恐惧、或敬畏、或复杂难明的目光。他转身,一步步走下砺道台。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潮水般惶恐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他的背影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异常孤独,仿佛背负着整个末法时代的沉重与荒芜。那破旧的灰布衣衫下,似乎潜藏着一头随时会撕裂苍穹的太古凶魔。
林铃看着他走近,想说什么,却被李汐沅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带着九幽寒意的沉寂所慑,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太上忘情,非无情也,见众生皆苦,故舍身殉道;大道至简,非无欲也,知天命难违,遂斩念封心。”**
李汐沅的心底,回荡着这古老的法诀箴言。九幽御魂诀的力量在血脉中奔腾咆哮,每一次冲刷,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这力量是钥匙,亦是枷锁。它赋予了这具废柴之躯逆天改命的可能,却也时刻提醒着他“忘情”的代价。
“小铃,”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去收拾东西。”
林铃一怔:“师兄?”
李汐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投向青云宗山门之外那片更加广袤、也更加凶险的灰暗天地,那里有隐藏的机缘,有蛰伏的凶兽,更有……即将扑来的、名为命运的獠牙。
**“这天道容不得半点凡心。”**
他心中默念,指间一缕九幽黑气悄然逸散,将脚边一颗挡路的石子无声湮灭为齑粉。
时间,只剩下三天。
砺道台的惊天变故,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万钧巨石,激起的狂澜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青云宗,并必将向更广阔的末法世界扩散。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名叫李汐沅的少年,正踏着满地的惊骇与碎裂的测灵石渣,一步步走出山门,走向那注定白骨铺就、血火交织的忘情之路。他单薄的背影融入灰蒙蒙的天地,仿佛一滴墨,坠入了名为绝望的汪洋。
白发,不知何时已悄然染上他的鬓角,如同初冬的第一抹寒霜。那是逆天意志燃烧神魂的显化,是背负血誓、向死而生的印记。
末法之烬中,一簇九幽魔焰,已然点燃。焚尽八荒之路,始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