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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灵山探穴

民国七年六月二十的清晨,党玉琨大帅府后院的小独院终于有了些生气。青砖地上的露水还没干透,范庆复正跟着老马打一套不熟练的拳,骨节分明的手随着动作舒展,枯瘦的脸上泛着两团久违的红润——这三日好酒好菜伺候,总算把牢里亏空的身子补回几分。

“五叔这拳打得越来越像样了。”范槐青端着个铜盆从东厢房出来,盆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腰间别着个布包,里面装着范庆玄让他收好的铜镜,镜面被摩挲得发亮。

范庆复收了拳,接过毛巾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不过是活动筋骨罢了。”他瞥了眼院门口的两个卫兵,背对着他们斜倚着墙,步枪的枪托在地上磕出轻响,“只是这‘保护’,哪是保护啊!分明就是看押!比在兰州督捕局的牢房门看得还紧。”

范庆浩蹲在石榴树下磨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党拐子这是怕咱们跑了。庆玄现在可是他的财神啊,万一跑了他不就亏大了吗?昨儿我让小李去客栈瞧了,马车和咱们的东西都寄存在后院马棚,掌柜虽然油滑,但是收了咱五块大洋,说会好生照看,还说最近查得紧,让咱们别轻易去取。”

范庆玄坐在石桌旁摆弄罗盘,指针在刻度盘上微微颤动,最终指向东南方。“急也没用,”他指尖划过罗盘上的天干地支,“等找到能让他动心的大墓,路条自然会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咚咚”的叩门声,周副官那带着谄媚的嗓音隔着门板飘进来:“范大师在吗?大帅有请。”

小李眼疾手快发来了院门,周副官一脸堆笑,带着两个士兵进了院中,望向范庆玄:“范大师这几天住的还习惯吗?”

范庆玄回了个笑容,抬眼看向范庆复和老马:“你们留在这里,看好东西。”又对范庆浩、范槐青和小李三人使了个眼色,“带上家伙,跟我走。”

穿过三进院落,前院的杀气扑面而来。穿军装的卫兵挎着枪站成两排,枪上的刺刀映着朝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前厅门口的石狮子嘴里叼着的石球被摩挲得光滑,范庆玄跨进门槛时,鼻尖萦绕着一股劣质雪茄混着汗味的气息。

党玉琨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黄呢军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脖子上的金链子。他那条跛腿搭在旁边的矮凳上,手里转着柄镀银手枪,见范庆玄进来,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范先生来了,坐。”

范庆玄目光一扫,左手边紫檀木椅上依次坐着几个穿着军装的汉子,五大三粗,冷着脸一言不发,右手边的紫檀木椅上也坐了五人:三个穿长衫的老者,手里分别捏着罗盘、龟甲和线香;一个戴方巾的儒生,正翻着本泛黄的《葬书》;最末坐着个穿灰僧袍的老和尚,眉眼低垂,手里的佛珠转得不停,像是入定了一般。唯独右手边第二个座位空着,恰好在老和尚身侧。

他坦然落座,范庆浩三人默契地站在身后,手都按在腰间——那里藏着短刀和范庆隆配的蒙汗药,瓷瓶被油纸裹了三层,贴肉揣着。

“既然人齐了,老子就不绕弯子了。”党玉琨把枪往桌上一拍,震得茶杯盖“哐当”作响,“都知道凤翔是老秦人的都城,埋了三百多年,地下的宝贝能堆成山!”他粗短的手指点过右手边的几位,“你们都是有本事的,帮老子把这些宝贝挖出来换军火,等老子占了西安,每人赏座大宅子,再给一百块大洋!”

突然,他脸色一沉,三角眼扫过众人,声音冷得像冰:“但你们要是敢糊弄老子,瞧见外面那些兵了吗?枪子可不长眼。前几日来的那几个‘风水先生’,坟头草都快没过膝盖了!”

左手边几个穿军装的军官哄堂大笑,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团长拍着桌子喊:“大帅放心,谁敢耍花样,老子亲自送他见阎王!”

党玉琨摆了摆手,冷声叫道:“周副官!给诸位大师分派任务!”

站在他身边的周副官闻声,立马从后面桌子上捧起一张地图,走上前:“王团长带张大师去柳林镇;李营长跟刘先生去南指挥村;赵参谋……”他顿了顿,“范先生跟我走,去灵山一带。”

范庆玄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里漂着片茶叶梗,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灵山正是《史记·秦本纪》记载中秦宪公的葬地,他早想往那边去,没想到党玉琨竟主动安排了。

散了会,几人回到小院时,伙夫已提着食盒在门口等候。四菜一汤:红烧肉、炒鸡蛋、醋溜白菜和一盆羊肉汤,还有瓶贴着手写标签的西凤酒。

“庆玄,灵山一带我听说过,听说挖出过东西啊。”范庆浩给众人分着碗筷,老马也接过话头,说道:“嗯,前些年押镖路过过那里,那边的山不高,却是黄土塬上的孤山,确实听说早年有人在那边挖出过青铜鼎,后来被官府收走了。”

范庆玄夹了块红烧肉,肉皮上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光:“秦人的墓讲究‘不封不树’,平地起坟,表面看不出痕迹,得找土层里的门道。”他看向小李,“你记着,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先往客栈跑,叫上庆复和老马,带着马车从千阳古道走,到陇县等着,我们会想法子跟上。”

小李扒着饭,头点得像捣蒜:“先生放心,我识得路。”

范庆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范庆玄:“这里面是二十块大洋,路上打点用。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别硬撑,保命要紧。”

未时刚过,周副官已带着十几个卫兵在府门口等候。范庆玄四人背着包袱——里面装着铜剑、铜镜、罗盘和三枚铜钱,还有水囊和干粮,跟着他们上了马。

“范先生说往哪走,咱们就往哪走。”周副官打马上前,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容没抵到眼底,“大帅特意吩咐了,一切听您的。”

出了西门,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打卷。范庆玄骑马走在最前面,心里默念叨着:“秦地多土,其脉沉潜,见炭则止,遇夯则停……”

行至二十里外的灵山脚下,范庆玄勒住马。这座山像头伏在黄土塬上的牛,山势平缓,坡面覆盖着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就露出下面的红褐色土壤。“就在这一带找。”他翻身下马,靴子踩在发烫的地面上,传来灼痛感。

接下来的八天,一行人把灵山翻了个底朝天。范庆玄带着他们钻山沟、爬陡坡,用铜剑撬开石块看土层,拿铜镜反射阳光辨方位,可除了几块碎陶片,连个像样的墓葬痕迹都没找到。

周副官的耐心早在第五天就耗尽了。起初还跟着装模作样地看,后来干脆找棵大树乘凉,见范庆玄过来,就阴阳怪气地说:“范先生,这灵山怕不是被前几拨‘高人’挖空了?再找不到,我可只能如实回禀大帅了。”

范槐青急得嘴上起了一串燎泡,吃饭时直往范庆玄身边凑:“玄叔,要不咱们找个小墓应付一下?我瞧着山脚下那片土色不对,说不定有东西。”

范庆浩也沉不住气了,趁周副官不在,拽着范庆玄到一边:“实在不行,就用蒙汗药放倒他们,咱们跑吧。”

范庆玄却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剑:“党玉琨要的是能换大炮的宝贝,小墓只会让他起疑心。再等等。”

第九天清晨,范庆玄没像往常一样翻身上马。他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掏出铜镜和牛角卦,又从布包里取出三枚铜钱。

他先将牛角卦合在掌心,闭目念了段祷词,再猛地往石板上一掷。卦象落地,阴面朝上,是“阴卦”。他又掷了两次,依旧是阴卦。范庆玄眉头微蹙,换了三枚铜钱撒在铜镜上,铜钱转了三圈,落定后是两正一反——“少阳”。

“有了!”范庆玄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往南走!”

小李飞跑着去叫周副官,周副官睡眼惺忪地从树底下爬起来,见范庆玄神色笃定,虽不情愿,还是挥了挥手:“走就走,要是再找不到,可别怪我不客气。”

往南走了约莫十五里,范庆玄突然勒住马。前方是片凹地,长满了酸枣丛,土色比别处深了几分。他翻身下马,让范庆浩拿出铜镜和铜剑。

铜镜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光柱,落在凹地中央。范庆玄接过铜剑,深吸一口气,猛地插进土里。剑身没入近尺,他再拔出来时,剑身上沾着些黑色颗粒,像被火烧过的草木灰。

“是碳灰!”范庆浩失声喊道。他在商号见过烧窑的炭渣,与这颗粒一般无二。

范庆玄点头,声音里也带着些抑制不住的激动:“秦墓常用木炭防潮,这下面定有东西!周副官,就这里啦,让人挖吧!”

周副官将信将疑,但见范庆玄胸有成竹,还是挥了挥手:“挖!要是再糊弄老子,直接崩了!”

十几个士兵抡起铁锨镐头往下刨,黄土被抛向四周,露出下面的生土。挖到一人深时,一个士兵“哎哟”一声,镐头像是撞到了硬物,震得他虎口发麻:“周副官!挖不动了!下面全是木炭!”

范庆玄扒开浮土,一层排列整齐的木炭露了出来,黑得发亮。“没错,”他拍了拍手,“这是夯土混木炭层,是大墓的迹象!就算不是大型陵墓,也定是重要遗址,好东西好宝贝少不了!”

周副官的眼睛亮了,立马派两个士兵快马回县城叫民夫。到了下午,几十个民夫扛着工具赶来,火把插在四周,把凹地照得如同白昼。

“往深了挖!”周副官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溅在民夫脸上。

民夫们甩开膀子猛挖,木炭层被清走后,露出下面的五花夯土——红、黄、黑、白、灰五色相间,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是真的!”一个挖了半辈子墓的老汉颤声喊道,“这是王侯才用的夯土!”

范庆浩和范槐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狂喜。范庆玄却盯着夯土层边缘的青膏泥,心里清楚,这墓的规模怕是远超预期。

挖到暮色四合时,一座“中”字形大墓的轮廓渐渐显露。东西两条墓道延伸出去,像只展翅的鸟,主墓室的青砖上雕刻着凤鸟纹,虽蒙着尘土,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美。

周副官见状,立马让一个士兵快马回府报信。“范先生,”他脸上的横肉都笑开了,“您可真是活神仙!等大帅来了,定有重赏!”

范庆玄没接话,只是望着那座庞大的古墓,心里盘算着脱身的法子。这墓太大,党玉琨见了定会发狂,到时候别说路条,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天色擦黑时,远处传来马蹄声。火把组成的长龙蜿蜒而来,党玉琨骑着匹黑马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上百个卫兵,步枪上的刺刀在火光里闪着凶光。

“怎么样了?”他翻身下马,跛着腿往墓边跑,军靴踩在松软的黄土上,陷下去半寸。

“大帅您瞧!”周副官指着墓门,声音都在发颤,“范先生找到大墓了!这规模,怕是秦公陵!”

党玉琨盯着墓门上的凤鸟纹,眼睛瞪得像铜铃,突然狂笑起来:“好!好!老子要发大财了!”他猛地转身,冲着手下吼道,“给老子挖!连夜挖!把墓门打开!挖出宝贝来,每人赏两块大洋!”

民夫们顿时疯了似的往前冲,铁锨镐头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范庆玄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范庆浩身上。“准备走,”他压低声音,“等他们打开墓门,乱起来就趁乱往东边跑,去客栈汇合。”

范庆浩点头,悄悄碰了碰范槐青和小李,三人手都摸向了腰间的短刀。火把的光芒在墓门上跳动,映着党玉琨那张贪婪的脸,范庆玄知道,一场硬仗,怕是躲不过去了。而这座深埋地下的秦陵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青铜器和玉器,还有能让他们绝处逢生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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