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火光如同地狱伸向人间的触手,将半边夜空舔舐得一片猩红。浓烟滚滚,即使远在宫中,也能闻到那随风飘来的、刺鼻的焦糊与木质燃烧的复杂气味。乾元宫前,沈月曦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凝望着那片不祥的红光,脸色在跃动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冷峻。
宫中早已被惊动,侍卫亲军在各处宫门、要道增加了双岗,甲胄摩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冯保焦急地守在沈月曦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韩七有消息了吗?”沈月曦头也不回地问。
“尚未传回。火起得突然,且西郊地形复杂,道路泥泞,探查需要时间。”冯保低声道,“五城兵马司和京城戍卫的人马已经赶去救火,但火势太大,又值夜间风起,恐难迅速扑灭。”
沈月曦沉默。这把火,烧得太巧,太烈。对方选择在吴文远被带走、西郊“枯柳”地点可能暴露的节点纵火,目的绝不仅仅是毁灭某个具体地点的证据那么简单。制造混乱,转移视线,阻挠探查,甚至……可能藏有更深的杀机。
“宫中各处,尤其是皇帝寝殿,再加派一倍人手。没有哀家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沈月曦沉声吩咐,“去请忠勤伯杨巡立刻入宫,让他亲自坐镇宫门,严查一切进出,尤其是夜间。”
“是!”冯保匆匆而去。
沈月曦转身回到殿内,摊开京城简图,目光落在西郊区域。火场的位置,据初步回报,似乎在一片废弃的砖窑和零星民居混杂的区域,并非最偏僻之处,但道路确实难行。“枯柳”……如果那是一个具体地点,会在火场中心,还是边缘?纵火者是想烧掉“枯柳”下的东西,还是想用大火掩盖“枯柳”的存在?
各种可能性在她脑中飞旋。她需要更多信息。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韩七终于派人传回了第一波消息。消息是用靖安卫专用的密语写成,由一名浑身烟灰、手臂带有灼伤的暗桩拼死带回。
“火起于废弃王记砖窑,迅速蔓延至周边棚户。砖窑内发现大量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有地窖,但已完全坍塌燃烧,无法探查。火场边缘,临近一条干涸河沟处,确有三株枯死多年的老柳树,其中一株树下有新近挖掘痕迹,坑内已空,只余灰烬和部分未烧尽的麻袋碎片,疑似曾存放物品。另,救火人群中混杂不明身份者,试图阻挠我们的人接近枯柳区域,发生短暂冲突,对方身手不弱,见无法阻止便趁乱遁走。我方一人轻伤。起火原因,疑为多处同时泼洒火油引燃,系人为纵火无疑。”
果然!枯柳树下曾存放物品,但已被转移或销毁!对方抢先一步!那些阻挠救火的“不明身份者”,显然是纵火者的同伙,负责确保某些东西被彻底毁灭或无法被探查。
沈月曦的心往下沉。对方反应如此迅捷,组织严密,显然在西郊乃至京城拥有相当的地下力量。是周珩的人?还是北狄使者的手下?或者两者皆有?
“吴文远那边呢?高拱可有新的进展?”沈月曦问向刚刚返回的冯保。
冯保摇头:“高大人那边尚未有消息传出。吴文远被带入都察院后,便单独关押审讯,高大人亲自坐镇,外人难以探听。”
沈月曦知道高拱的风格,连夜审讯,定是想趁吴文远惊魂未定之际撬开他的嘴。但吴文远既然能被周珩选中并安插在兵部要职,恐怕也不是轻易就能崩溃的软骨头,何况其家眷还被威胁。
就在她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时,殿外又有侍卫急报:“娘娘!宫外有数位大臣求见,称有紧急要事禀奏!”
“何人?”
“为首的是兵部尚书陈大人,还有几位侍郎、给事中,皆神色惶急。”
兵部的人?这个时候?沈月曦眉头一皱:“宣他们至偏殿等候。”
偏殿内,兵部尚书陈思道带着三四名属官,个个面带忧惧,见到沈月曦出来,连忙大礼参拜。
“诸位爱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沈月曦端坐上位,直接问道。
陈思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启奏太后娘娘,臣等刚刚得知西郊大火,惊扰圣驾,心中不安。然,臣等夤夜前来,实因兵部衙门内,方才发生了一件极其蹊跷、关乎重大的失窃案!”
“失窃案?”沈月曦心中一动。
“正是!”陈思道声音发颤,“就在约一个时辰前,衙门内存放紧要军械图纸和部分边镇防务文书的机要房,竟遭贼人潜入!值守吏员被打昏,虽未丢失整份图纸或文书,但……但存放新式弩机部分构造详解的密匣被打开,里面一份最重要的核心部件锻打工艺详解图……不翼而飞!此外,与西北‘朔风营’近半年补给清单相关的几页存档,亦有被翻动和撕扯的痕迹!”
弩机构造图!朔风营补给清单!
沈月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西郊可能存在的物证,更是兵部内存放的机密文书!他们竟然敢直接潜入兵部衙门盗窃!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在西郊大火、全城注意力被吸引、且吴文远被带走的混乱之际!
“可曾抓获贼人?有何线索?”沈月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陈思道羞愧地低下头:“贼人行事极为老练,避开了主要巡逻路线,打晕吏员的手法干净利落,未留下明显痕迹。衙门内已彻底搜查,暂无发现。只……只在机要房窗外墙根下,发现半枚沾泥的脚印,尺码颇大,似为男子,鞋底纹路特殊,非军中或民间常见……”
内外勾结!声东击西!沈月曦几乎可以断定,潜入兵部的贼人,与纵火西郊、威胁吴文远的,是同一伙势力!他们双管齐下,一边毁灭西郊可能遗留的证据,一边盗取更核心的机密!而兵部内部,定然有内应提供情报和便利!这个内应,恐怕不止吴文远一人!
“陈尚书,”沈月曦的目光锐利如刀,“兵部机要重地,竟让贼人如入无人之境,尔等该当何罪?!”
陈思道等人吓得扑通跪下,连连叩首:“臣等失职!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责罚!”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沈月曦冷声道,“贼人盗走弩机图纸和朔风营补给清单,其意不言自明!事关边防安危,国朝机密!陈思道,你立刻回去,封锁兵部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对所有吏员,尤其是能接触机要房的人员,进行逐一盘查!给哀家挖出内鬼!高拱高大人正在都察院审讯吴文远,你派人将此事即刻禀报高大人,请他并案严查!若有任何发现,无论涉及何人,立即来报!”
“是!是!臣遵旨!”陈思道汗如雨下,连滚爬爬地带着属官退下。
沈月曦独自坐在偏殿中,只觉得一阵眩晕。对方这一连串组合拳,又快又狠,显然蓄谋已久,且对朝廷内部的漏洞了如指掌。西郊大火吸引注意,趁机盗窃兵部机密,同时还能牵制朝廷的力量。周珩……这就是你的反击吗?还是说,北狄使者也参与其中,急于获取弩机技术?
局势瞬间变得更加凶险。被盗的图纸如果落入北狄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而朔风营的补给清单泄露,则可能暴露周珩这支核心嫡系部队的更多秘密,也可能让他狗急跳墙。
她必须立刻调整策略,不能只是被动应对。
“冯保,”她唤道,“拿哀家的令牌,去诏狱提那个北狄使者……不,暂时不要动他。”她改变主意,此刻扣押狄使,可能立刻引发北狄激烈反应,甚至给周珩借口。“去,让我们的人,加强对北狄使者落脚点的包围和监视,确保他无法传递出任何消息,也无法逃离京城。但要外松内紧,不要让他察觉已被包围。”
“是!”
“另外,给魏公传递消息:兵部弩机图失窃,疑与北狄有关。西郊火场发现枯柳痕迹,但已被清理。贼人可能携带图纸出城,请魏公动用一切渠道,在京城通往西北的各条道路、关卡设暗哨,严查可疑人员,尤其是携带图纸或特殊物品者。但切记,不可公开设卡,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恐慌。”
“老奴明白!”
沈月曦走回窗前,西边的火光似乎弱了一些,但浓烟依旧滚滚。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砖窑和棚户,更烧掉了短暂的平静,将所有的阴谋与杀机,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秋夜的火光之下。
火舞狰狞,匕现寒光。
而真正的短兵相接,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