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元年,深秋。本该是京城最美的季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与恐慌之中。晨光熹微,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仿佛承载不住那即将倾泻而下的血与火。
乾元殿的宫门在黎明时分被沉重地推开,沈月曦牵着萧昱,在一众甲士与官员的簇拥下,步出了这座刚刚重返、却已感受不到丝毫安定的权力中枢。宫道两旁跪伏的侍卫宫人更多,眼神中的惶恐也更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死寂。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繁琐的礼节。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穿过宫苑,直趋皇宫正门——承天门。城门楼上,已然旌旗招展,只是那旗帜已非往日熟悉的式样,而是程知节定下的玄黑与赤红,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强撑起来的、虚张声势的威严。
登上承天门的马道宽阔,可容数骑并行。沈月曦拒绝了乘坐步辇,她坚持牵着萧昱,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石阶,向上走去。萧昱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母亲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冯保紧跟在后,老脸上满是忧虑,却不敢多言。
郭猛和林文远一左一右,稍稍落后半步。郭猛全身披挂,手按剑柄,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城头上下,不断发出低沉而短促的命令,调整着守军的部署。林文远则面色苍白,不时用袖子擦拭着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越靠近城头,那肃杀的气氛便越是浓重。甲胄碰撞声、军官的呵斥声、士兵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叛军游骑已至),交织成一曲令人心悸的战争前奏。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承天门宽阔的城楼之上。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
秋风迎面扑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土气息。放眼望去,京城之外,广袤的原野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向远方延伸,官道如同僵死的灰蛇,蜿蜒消失在视野尽头。而更远处,在那天地相接的地方,似乎有隐隐的烟尘正在升腾!
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戴盔贯甲的士兵。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弓弩,目光警惕地望着城外,脸上写满了紧张、疲惫,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茫然。当看到郭猛、林文远,尤其是看到被簇拥在中央、身着深青色宫装、面容沉静的沈月曦和身着靛蓝常服、努力挺直脊梁的萧昱时,士兵们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疑、好奇,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是太后!”
“还有……小皇帝?”
“他们怎么来了……”
低低的议论声在士兵中蔓延。
郭猛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沈月曦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城垛边缘,寒风吹拂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城墙和无数士兵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城下那即将成为修罗场的原野,扫过城头上一张张年轻而惶恐的脸庞。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城楼上的将士,清澈而沉静的声音,在寒风的裹挟下,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将士们!”
仅仅三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原本细微的骚动瞬间平息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哀家知道,你们此刻心中,有恐惧,有迷茫。”沈月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穿透力,“城外,是数万汹汹而来的叛军!城内,是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你们或许在想,为何而战?为谁而守?”
她的话,说出了许多士兵心中不敢言说的疑惑。连郭猛和林文远都微微变色,没想到沈月曦会如此直接地触及这最敏感的问题。
“哀家今日与皇帝至此,并非空谈大义。”沈月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她伸手指向城外,“尔等请看!那即将踏破山河、焚毁家园的铁蹄,他们打的,是‘诛逆臣,清君侧’的旗号!可他们欲诛的‘逆臣’是谁?欲清的‘君侧’又是谁?!”
她猛地将手指向自己和身边的萧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悲愤与决绝:
“是他们口中‘篡逆’的程大将军吗?程将军已为国捐躯!是他们欲‘清’的哀家与皇帝吗?哀家与皇帝,乃太祖太宗血脉,大晟正统!数月囚禁,几经生死,今日站在这城头,非为权位,只为告诉你们,告诉这天下人——”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城楼:
“这京城,是萧氏的京城!这山河,是大晟的山河!这城中的父母妻儿,是尔等誓死也要守护的亲人!叛军之刀,欲断我社稷,戮我百姓!尔等身后,已无退路!唯有效死力,守此城,卫家园,方能不负手中兵戈,不负身上甲胄,不负……列祖列宗开创的这万里河山!”
她的话,没有回避程知节,却巧妙地将矛盾引向了外部,将守城的意义与扞卫正统、保护家园紧密联系在一起!她承认了士兵们对“为何而战”的迷茫,却给出了一个更朴素、也更直接的理由——为了身后的家和国!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呼啸。
无数士兵看着那个在寒风中衣袂飘飘、神色决然的太后,看着她身边那个虽然稚嫩却努力昂着头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身后那面在风中猎猎舞动的、代表着“萧”姓江山的无形旗帜……一种久违的、名为“忠诚”与“责任”的热流,开始在一些老兵和仍有血性的将士心中涌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单膝跪地,嘶声高呼:
“誓死守城!卫我河山!”
紧接着,如同潮水般,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倒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誓死守城!卫我河山!”
“太后万岁!陛下万岁!”
声浪如同雷霆,滚滚传开,甚至压过了城外的风声!城头的士气,在这一刻,竟被沈月曦这番看似简单、却直击要害的话语,强行提振了起来!
郭猛和林文远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场面,脸色都变得极其复杂。郭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几句话竟有如此威力。林文远则更多是庆幸和后怕,庆幸沈月曦稳住了军心,后怕的是这女人的手段和影响力。
沈月曦站在原地,承受着万千目光的注视和那震天的呼声,面色依旧平静,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慷慨激昂的话语只能暂时凝聚人心,真正的考验,是即将到来的、残酷的攻防战。
她轻轻握了握萧昱的手,低声道:“昱儿,看到吗?这就是人心。守住它,比守住这座城,更难,也更重要。”
萧昱重重地点头,看着下方那些激动呐喊的士兵,看着母亲那坚毅的侧脸,他心中那份恐惧,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脸色惨白,声音凄厉:
“报——!叛军前锋……已至十里之外!旌旗招展,尘土漫天,人数……不下万人!”
来了!
终于来了!
城头上刚刚被提振起来的士气,瞬间又被这实实在在的军情压得一滞!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城外。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那原本隐约的烟尘已然变得清晰可见,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黄色巨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京城席卷而来!马蹄声如同闷雷,越来越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血色黎明,已然降临。
沈月曦紧紧握住城垛边缘冰冷粗糙的砖石,指节泛白。
她的目光,越过那奔腾而来的烟尘,投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远方。
这盘棋,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