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猛与林文远先后在倦勤斋那场短暂却火药味十足的“交锋”,如同在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上又狠狠拧了一把,虽未断裂,但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却清晰地预示着其所能承受的极限。
自那日后,倦勤斋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状态。外围是郭猛派来的、眼神凶狠、如同看守重犯般的士兵;内圈则是林文远安排的、面色惶惶、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内侍。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彼此提防,将这座冷宫变成了一个被双重封锁的孤岛。送来的饭食时好时坏,全凭外面那两位大佬的心情和彼此角力的暂时结果,仿佛在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提醒着里面的人她们那如同浮萍般无法自主的命运。
萧昱变得更加沉默。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那些如同木偶般矗立的士兵,小小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郭猛那日拔剑相向的凶戾,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不再问母亲“怎么办”,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拳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遍遍模仿着母亲那日挺直脊梁、直面刀锋的姿态。
沈月曦则将所有的焦虑与计算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她依旧按时用膳(无论送来的是什么),在狭小的殿内踱步,做着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针线。她的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外面的一切纷争都与她无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头脑从未停止过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每一点蛛丝马迹,推演着每一种可能的未来。
林文远和郭猛陷入了僵持。程知节的灵柩依旧停放在上林苑行辕,未能及时运回京城安葬,因为双方在由谁主持丧仪、新君人选、以及最重要的——权力如何分配等问题上,寸步不让。京城内的军队调动更加频繁,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的午后,一场大规模的内斗似乎一触即发。
这种僵持,对沈月曦而言,既是危险,也是机会。危险在于,任何一方的失控都可能首先殃及她们这对池鱼;机会在于,僵持越久,双方消耗越大,也越有可能让第三方势力找到介入的缝隙。
冯保被严令不得离开沈月曦和萧昱三步之外,几乎失去了所有打探消息的渠道。但有些信息,还是会如同水银泻地般,透过最细微的缝隙,悄然渗透进来。
这一日,负责送晚膳的,又换回了那个面生的、眼神阴鸷的小太监。他放下食盒,动作比往日更加匆忙,甚至在转身时,衣袖似乎无意间拂过桌角,将一小片揉皱的、沾着油污的纸片,扫落到了桌角的阴影里。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若非沈月曦一直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几乎难以察觉。
待那小太监离开,殿门重新关闭后,沈月曦对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会意,借着收拾桌面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那纸片捡起,藏入袖中。
直到夜深人静,确认殿外守卫换岗的间隙,冯保才在沈月曦的示意下,就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片展开。
纸片很小,上面只有几个用炭条写就的、歪歪扭扭的字,似乎写得很仓促:
“西苑柳,夜枭鸣,三更。”
西苑柳?夜枭鸣?三更?
这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像是一道谜题。
沈月曦盯着那几个字,眉头微蹙。西苑,是皇宫西侧那片包括湖泊、园林的广大区域,她们之前曾被短暂囚禁于西苑的听雨轩。“柳”可能指代具体的柳树,也可能是一个地点代号。“夜枭鸣”是信号?还是暗示某种危险?“三更”则是时间。
是谁传来的?目的何在?是李嬷嬷哪条线上的?还是那中年宦官背后的势力?亦或是……崔明远等不及了,用这种方式联络?
信息太少,无法判断。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指向宫中西苑、时间在半夜三更的、意图不明的信号。
去,还是不去?
风险巨大!且不说如何避开内外双重守卫溜出倦勤斋,光是深夜前往陌生的西苑,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是林文远或郭猛任何一方,为了某种目的(比如制造“意外”或引蛇出洞)而设下的圈套。
但……若不去,就可能错过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一个或许能打破目前僵局、联系上外部势力的机会!
沈月曦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看了一眼身旁已然熟睡、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惊惧痕迹的儿子,又看了看手中那皱巴巴的纸片。
她想起了李嬷嬷那无声传递的“莲子心”与“黄独”,想起了那宦官关于“老树根深”的叹息,想起了崔明远那夜看似恳切实则充满算计的提议……
这宫中,确实还有暗流在涌动。而这纸片,可能就是那暗流试图与她建立联系的第一次主动尝试。
赌,还是不赌?
沉默良久,沈月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将纸片凑近烛火,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
她不能坐以待毙。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囚笼中,任何一丝变数,哪怕可能是致命的陷阱,她也必须去尝试触碰。否则,等到林文远和郭猛分出胜负,或者达成某种肮脏的妥协,那她们母子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
“冯保。”她低声唤道。
“老奴在。”
“记住这几个字:西苑柳,夜枭鸣,三更。”沈月曦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今夜,你想办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留意西苑方向的动静。若有异常,立刻汇报。”
她没有说自己去,而是让冯保留意。这是最谨慎的做法,既能获取信息,又能最大限度降低风险。
冯保脸色一白,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但他没有犹豫,重重磕了个头:“老奴明白!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为娘娘和陛下看清楚!”
夜色渐深,宫灯次第熄灭,整个皇宫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如同为这沉睡的巨兽打着单调而冰冷的节拍。
三更时分将至。
倦勤斋内,沈月曦和衣而卧,却毫无睡意。萧昱在她身边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冯保则如同融入了角落的阴影里,竖起耳朵,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捕捉着殿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殿外,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巡逻脚步声。
西苑方向,一片沉寂。
难道……那纸片只是一个恶作剧?或者,传信人遇到了意外?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效的信息?
就在沈月曦心中疑虑渐生,冯保也几乎要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时——
忽然!
一声极其凄厉、尖锐的鸣叫声,如同鬼哭般,陡然从西苑的方向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是夜枭的叫声!而且,只有一声!短促,清晰,仿佛一个刻意发出的信号!
冯保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跳起来,他紧张地看向内室方向。
沈月曦也在那声枭鸣响起的瞬间,倏然睁开了眼睛,眸中精光一闪!
不是幻觉!
信号,真的出现了!
几乎在枭鸣声响起的下一刻,殿外原本规律的巡逻脚步声,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却清晰可辨的混乱!似乎有士兵被那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动,发出了低低的呵斥和询问声,但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这短暂的混乱,说明那声枭鸣并非寻常,确实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沈月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
然而,除了那一声枭鸣和随之而来的短暂混乱之外,西苑方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没有预想中的火光,没有厮杀声,也没有人靠近倦勤斋。
一切,又重归死寂。
仿佛那声枭鸣,只是深夜里一个偶然的、不合时宜的插曲。
冯保等了许久,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常,这才蹑手蹑脚地蹭到内室门边,用气声禀报道:“娘娘……没……没动静了……就只有那一声叫……”
沈月曦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眉头紧锁。
只有一声枭鸣?
这意味着什么?
是联络人发现情况有变,取消了会面?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信号?
或者……这声枭鸣本身,就承载着某种不需要见面就能传递的信息?
信息太少,迷雾依旧浓重。
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条线,确实在试图联系她。而且,这条线有能力在军方和林文远双重封锁的皇宫内,制造出这样一个短暂的信号。
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知道了。”沈月曦低声道,“去休息吧。今夜之事,忘掉。”
冯保应声退下。
沈月曦却再无睡意。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声凄厉的枭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僵局,依然未被打破。
但暗涌,已然开始翻腾。
她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更多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