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猛到来的通传声,如同野狼的嚎叫,瞬间撕裂了倦勤斋内刚刚开始的、充满算计的平静。林文远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与慌乱。他与郭猛在朝堂上已近乎撕破脸,此刻在这狭路相逢,对方又带着兵甲,后果不堪设想!
沈月曦心中也是凛然,但面上却比林文远镇定得多。她迅速对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会意,立刻将桌上那两盒林文远带来的点心迅速收起藏好。
几乎是同时,殿门被粗暴地推开,甚至没有经过叩门请示!
身披玄甲、腰悬佩剑的郭猛,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与杀伐气息的寒风,大步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顶盔贯甲的亲兵,眼神凶狠,手按刀柄,直接将门口堵死。与林文远那两名捧着锦盒、显得文弱的随从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郭猛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先是扫过脸色惨白、强自镇定的林文远,嘴角咧开一个充满嘲讽和戾气的笑容:“哟?林相也在?怎么,是来给咱们的‘太后’和‘陛下’送断头饭吗?”
他言语粗鄙,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根本未将林文远放在眼里。
林文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郭猛:“郭猛!你……你放肆!此乃太后与陛下居所,你带甲擅闯,该当何罪!”
“罪?”郭猛嗤笑一声,大手一挥,仿佛在驱赶苍蝇,“林文远,少在老子面前摆你那张酸儒的臭脸!程大哥尸骨未寒,你就急着来巴结前朝余孽,是想做什么?嗯?莫不是想借着这对母子的名头,来对付我们这些跟着程大哥打天下的老兄弟?”
他一句话就将林文远的行为定性为“勾结前朝,排除异己”,可谓狠毒至极。
“你……你血口喷人!”林文远又惊又怒,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他那些文绉绉的道理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郭猛不再理会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端坐不动、冷眼旁观的沈月曦,以及被她护在身后、虽然恐惧却努力瞪视着他的萧昱。
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贪婪与压迫:“太后娘娘,小皇帝,咱们又见面了。昨日赵允那老好人跟你们客气,我郭猛可没那么多讲究!”
他上前一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沈月曦母子笼罩。
“程大哥走了,这京城,这天下,得有个新章程!”郭猛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发麻,“我老郭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我就认一个理儿——拳头大就是道理!如今京城内外数万兄弟听我的,这江山,就该由我们这些流血流汗的兄弟说了算!”
他图穷匕见,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至于你们,”他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沈月曦的鼻尖,“识相点,乖乖听话,我还能让你们在这宫里继续当个富贵闲人,苟延残喘。若是不识相……”
他冷哼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浓烈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面对郭猛这赤裸裸的威胁,林文远吓得几乎要瘫软,冯保更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萧昱的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
沈月曦却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形在郭猛魁梧的体魄前显得异常单薄,但她的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寒冰,毫不避让地迎上郭猛那凶戾的眼神。
“郭将军,”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在这充满暴力气息的殿内显得格格不入,“好一个‘拳头大就是道理’。”
她重复了一遍郭猛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讽刺。
“只是,郭将军莫非忘了,”沈月曦凤眸微眯,声音陡然转厉,“程知节当初,也是靠着‘拳头大’,坐上了那张龙椅!可结果如何?如今他尸骨未寒,郭将军便迫不及待要效仿其行,是觉得这龙椅坐着格外舒坦,还是觉得……这‘篡逆’二字,不够沉重?!”
她又提到了“篡逆”!而且直接将郭猛的行为与程知节类比!
“你!”郭猛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拔出半截佩剑,寒光刺眼!“贱人!你真当老子不敢杀你?!”
剑锋映照着烛火,杀机瞬间盈满大殿!
林文远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那四名亲兵也同时踏前一步,刀锋出鞘半寸!
“郭将军当然敢!”沈月曦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剑锋上前了半步,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冷笑,“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废后,一个无权无势的废帝,对郭将军而言,不过是碾死两只蚂蚁!容易得很!”
她的话速极快,根本不给郭猛反应的时间:
“可杀完之后呢?郭将军是打算自己坐上那龙椅,昭告天下,‘我,郭猛,杀了前朝太后皇帝,篡位自立’?还是打算随便找个小娃娃(指程知节之子)扶上去,然后告诉天下人,这娃娃的皇位,是用前朝帝后的鲜血染红的?!”
“届时,天下藩镇会如何看?陇右叛军会如何说?这京城内外,那些尚且记得‘萧’姓,或者只是单纯不服你郭猛的将士,又会如何想?!”
“郭将军是觉得,你手中的刀,真的能杀尽天下所有不服之人吗?!”
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向郭猛那被愤怒冲昏的头脑!
郭猛握剑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他不是傻子,沈月曦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戳中要害!他确实可以杀了这对母子,但杀了之后的政治后果,极其严重!那将彻底坐实他“弑君杀后”的恶名,不仅会给外部敌人送上讨伐的借口,更可能引发内部的分裂和动荡!
他郭猛是悍勇,不是愚蠢!在局势未完全掌控之前,背上这样的恶名,绝非明智之举!
看着郭猛那阴晴不定、杀意翻腾却迟迟没有落下的剑,林文远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尖声道:“郭将军!三思啊!太后所言不无道理!此时妄动杀孽,必失人心,于大局不利啊!”
他虽然害怕,但更怕郭猛真的杀了沈月曦母子,那他林文远就彻底失去了制衡军方的筹码!
郭猛死死盯着沈月曦,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与沈月曦那冰冷平静的目光交锋。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同煎熬。
终于,郭猛猛地将佩剑狠狠插回鞘中,发出“锵”的一声脆响!
“好!好一张利口!”他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老子今天不杀你们!但不是怕了你们!是给程大哥留点面子,也是给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留点体面!”
他猛地转身,指向林文远:“林文远!你也给老子听好了!这对母子,你们文官休想独吞!京城防务,军中大事,必须由老子说了算!谁敢伸手,别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憋屈,如同一阵狂风般冲出了倦勤斋,四名亲兵紧随其后。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林文远如同虚脱般,踉跄一下,扶住了桌案才没有摔倒,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沈月曦也缓缓坐了回去,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方才与郭猛那番针锋相对,看似她占据了上风,实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任何一句失言,都可能引来雷霆一击。
萧昱扑到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母后……他……他走了吗?”
“暂时走了。”沈月曦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目光却看向惊魂未定的林文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林相,看来郭将军,并不太认同你的‘新章程’。”
林文远脸色一阵青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经此一事,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没有军方的支持,或者说,无法压制住郭猛,他所有的谋划都是空中楼阁。而沈月曦母子这块招牌,用得好是利器,用不好就是催命符。
他此刻心乱如麻,再也无心逗留,匆匆行礼后,也带着随从狼狈离去。
倦勤斋内,终于只剩下沈月曦三人。
“娘娘……”冯保颤声开口,“方才……太险了……”
沈月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险,才说明我们还有价值。”她低声道,“林文远和郭猛,谁都吃不下谁,谁都怕对方独占我们。这就是我们的生机。”
她看向殿外那被两方人马共同把守的、看似铜墙铁壁的囚笼。
“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待价而沽。”
“在这两虎相争的夹缝里,活下去。”
“然后,等一个……能让我们跳出这囚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