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江南的叛乱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帝国上空，程知节的登基大典，依旧在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下，如期举行。
这一日，天色未明，京城却已苏醒。并非往日的市井喧嚣，而是一种被严密控制的、肃杀中透着虚张声势的“喜庆”。主要街道被清水泼洒，黄土垫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顶盔贯甲、神色冷厉的边军士兵。家家户户被勒令悬挂起崭新的玄黑与赤红相间的旗帜——这是程知节定下的新朝之色，取代了以往象征皇权的明黄。若有违令或悬挂不显眼者，立时便有军士上门拘拿，一时间，京城仿佛被强行披上了一件不合身的、带着血腥味的吉服。
太极宫前，广场开阔。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只是这班底已与数月前大不相同。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然消失，或是“致仕”，或是“病故”，或是干脆不知所踪。如今站在这里的，多是程知节一手提拔的武将心腹，以及如林文远这般迅速投靠、并被委以重任的文官，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的前朝旧臣。他们穿着崭新的朝服，脸上却难掩复杂之色，或谄媚，或惶恐，或麻木，或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愤懑。
吉时将至，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只是这雅乐声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程知节出现了。
他并未乘坐帝王銮驾，而是身着特制的、纹饰繁复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腰佩长剑，在一众甲胄鲜明的悍将簇拥下，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沿着御道，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太极殿。
阳光照射在他玄色的衮服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那十二旒玉珠在他眼前晃动，遮挡住部分视线，却更添其深不可测的威严。他的面容肃穆，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检阅他的军队，他的江山。每一步踏在御道中央的蟠龙石雕上，都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秩序，由他程知节的铁蹄踏出！
广场上的百官，在那无形的压力下，纷纷垂下头颅，不敢直视。唯有少数武将心腹，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狂热的光芒。
登上玉阶，步入太极殿。殿内，那尊曾经只属于萧姓皇帝的龙椅，在晨曦透过窗棂的光柱中，静静地等待着它的新主人。
祭祀天地，祷告宗庙（自然是程知节追封的自己祖先），宣读告天即位诏书……一系列繁复而庄重的仪式，在一种高效却略显仓促的氛围中逐一完成。林文远作为文官之首，声音洪亮地诵读着那份精心炮制的诏书，将程知节的即位描述为“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是终结乱世、再造乾坤的必然之举。
最终，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这声音主要由武将和部分新贵发出，许多文官的声音显得微弱而迟疑），程知节转身，缓缓坐上了那方龙椅。
龙椅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衮服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天下的极致权力感，瞬间涌遍全身。他微微眯起眼睛，俯瞰着下方跪伏的百官，看着他们或真心或假意的臣服，胸中豪气顿生。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权臣程知节，而是——
大晟皇帝，程知节！
（注：他并未更改国号，仍沿用“大晟”，意在减少阻力，强调“延续”而非“篡夺”，实则换汤不换药。）
年号，定为 “武定” 。取“以武定国”之意，既彰显他以军功上位的根本，也表达了他欲以武力平定四方、稳固新朝的决心。
“众卿平身。”低沉而充满威仪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谢陛下！”百官起身，垂手恭立。
新朝的第一日，开始了。
---
倦勤斋。
这里与外面的喧嚣和“盛典”仿佛是两个世界。没有钟鼓乐声传来，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但沈月曦和萧昱，依旧能从那比往日更加森严的守卫，以及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感知到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冯保悄悄从门缝中望出去，看到远处宫阙上空飘起的、不同于以往的旗帜颜色，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万岁”呼声，他缩回头，脸色灰败，对着沈月曦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萧昱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虽然没有哭，但身体却在微微发抖。那个位置，曾经是他的父皇坐着的地方，曾经……在不久之前，也应该是他的。如今，却被那个带兵闯入皇宫、逼死他叔祖（萧濯）、将他与母后囚禁于此的逆贼所占据！
奇耻大辱！刻骨之恨！
沈月曦站在窗边，背影挺直，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眼底深处，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冽。
程知节，终于还是坐上去了。
她并不意外。从程知节兵围皇宫的那一刻起，这就已是注定的结局。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那种国破家亡、尊严尽碎的痛楚，依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
“他坐不稳的，昱儿。”良久，沈月曦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力量，“那张椅子，不是那么好坐的。穿着染血的龙袍，听着四面楚歌的‘万岁’，这皇帝，他当得不会安心。”
她转过身，看着儿子：“记住今天，记住这份屈辱。但不要被它吞噬。我们要活着，活着看他如何在这张椅子上，焦头烂额，步步荆棘！”
她的话，像是一剂冰冷的强心针，注入萧昱几乎被仇恨和绝望冻僵的血管。他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坚毅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送饭的小德子，而是几名身着新朝内侍服饰、面无表情的宦官，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宦官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是圣旨！新朝皇帝的圣旨！
殿门被打开，那宦官迈着标准的官步走进来，目光扫过简陋的殿宇和形容憔悴的沈月曦母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展开绢帛，用尖利的嗓音宣读：
“武定皇帝诏曰：咨尔沈氏、萧昱，前朝余孽，本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朕上承天命，下恤生灵，怀柔远人，泽被枯骨。念尔等虽有过，亦属受奸人蒙蔽，特施恩典，革去尔等太后、皇帝封号，废为庶人！圈禁于此，静思己过。钦此——”
废为庶人！圈禁静思！
这早已是预料之中的结局，但当这冰冷的旨意正式下达，依旧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彻底斩断了他们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将他们钉死在了这耻辱的囚笼之中。
萧昱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死死盯着那宣旨的宦官。
沈月曦却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对着那卷明黄的绢帛，以及绢帛所代表的新皇权力，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宫礼。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姿态依旧带着昔日母仪天下的余韵。
“庶人沈氏，领旨谢恩。”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接受的不是废黜的诏书，而是一道寻常的问候。
那宦官似乎没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将圣旨塞到冯保手里，转身带着人离去。殿门再次轰然关闭。
冯保捧着那卷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圣旨，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娘娘……陛下……”
“起来吧，冯保。”沈月曦淡淡道，“以后，没有太后，也没有陛下了。只有苟活于世的庶人。”
她走到萧昱面前，看着儿子那因为极度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昱儿，封号可以废除，但血脉无法更改。只要我们还活着，萧氏皇族的血，就没有断。只要血未断，希望……就还在。”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宫墙，看到那坐在龙椅上、志得意满的新皇，看到那烽烟隐隐的江南，看到这波澜云诡、危机四伏的“武定”新朝。
鼎革之初，火焰看似已经点燃，但这火焰，究竟能燃烧多久？又能照亮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