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给京城带来希望,反而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揭开了昨夜血腥与混乱过后,更加残酷的现实。晨曦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照亮了满目疮痍的街巷、倾倒的旌旗、以及随处可见的凝固的血迹和无人收敛的尸首。
象征着皇权的宫城,此刻已彻底改换门庭。程知节的边军取代了侍卫亲军和御龙直,牢牢把控着每一座宫门,每一处要道。他们冰冷的甲胄和带着漠然杀气的眼神,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帝国心脏的易主。
西苑,听雨轩。
这里本是皇室夏日避暑的雅致所在,此刻却成了囚禁大晟朝皇帝与太后的牢笼。轩外是层层叠叠、刀剑出鞘的叛军士兵,如同铁桶一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轩内,陈设依旧精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萧昱呆呆地坐在窗边的绣墩上,身上那套不合体的内侍服饰显得格外刺眼。他望着窗外陌生的士兵身影,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嚣和整顿秩序的口令,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一夜之间,从九五之尊沦为阶下之囚,这巨大的落差几乎击碎了他年轻的心智。
沈月曦相对平静一些,但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太后的尊严,但那微微颤抖的眼睫,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夜仓皇“突围”的一幕幕,萧濯那看似忠勇实则处处透着诡异的行为,如今想来,处处是破绽。
“我们……被他卖了。”沈月曦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始至终,萧濯和程知节,恐怕就是一丘之貉。或者……他利用了程知节,也利用了我们。”
萧昱猛地转过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痛苦与狰狞:“萧濯!朕待他不薄!封他摄政王,予他权柄!他竟敢……竟敢……”
“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恩情又算得了什么?”沈月曦惨然一笑,“只怪我们母子太傻,病急乱投医,引狼入室。”
就在这时,听雨轩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守卫的士兵纷纷躬身行礼。
轩门被推开,一道高大魁梧、披着玄黑色大氅的身影,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正是程知节。
他并未穿着全副甲胄,只着一身常服,但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带来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以及征战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听雨轩,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萧昱身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打量物品般的审视,没有丝毫臣子面对君王的敬畏。随即,他又看向沈月曦,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弧度。
萧昱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感到一阵屈辱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胸膛,想厉声呵斥对方的无礼,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沈月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程知节的目光,冷然开口道:“程大将军,这便是你‘清君侧’的忠君之道吗?带甲入宫,囚禁君上?”
程知节闻言,并未动怒,反而轻笑一声,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嘲讽:“太后言重了。臣此举,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京城奸佞当道,蒙蔽圣听,致使朝纲混乱,甚至有人胆大包天,竟欲对先帝遗孤行不轨之事!臣率军入京,拨乱反正,护卫陛下与太后安危,清除君侧之恶,何错之有?”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接将萧昱和沈月曦定性为了需要被“保护”和“纠正”的对象,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力挽狂澜的“忠臣”。
“你……”沈月曦气结,凤眸中怒火燃烧,却深知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何言语上的争锋都毫无意义。
程知节不再看她,目光重新回到萧昱身上,语气变得“恳切”了几分:“陛下年幼,受奸人蛊惑,臣心甚痛。如今京城局势已定,为确保陛下安全,肃清朝野,还请陛下暂居此处,静心修养。待臣将朝中魑魅魍魉清扫一空,查明青云观真相,再恭请陛下还朝亲政。”
所谓“暂居”、“静养”,不过是软禁的漂亮说辞。所谓“查明真相”,结局早已注定。
萧昱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与无力。他死死盯着程知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程知节……你……好大的胆子!”
程知节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臣之胆量,皆是为了大晟江山,为了陛下您的安危。望陛下……体谅臣之苦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一众将领离去,留下重兵牢牢看守着听雨轩。
轩门再次关闭,仿佛也将最后一丝光亮与希望隔绝在外。
萧昱猛地将身旁茶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像一头被困的幼兽,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哭腔的低吼。
沈月曦没有阻止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程知节现在不杀他们,并非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他们还有用——作为稳住部分仍忠于皇室的势力的招牌,以及,在需要的时候,成为他程知节或者他背后之人,名正言顺执掌大权的垫脚石。
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此刻,在皇宫的另一端,刚刚完成了“献城”壮举的摄政王萧濯,正与程知节进行着一场秘密的会晤。
“程大将军,本王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萧濯胖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仿佛自己不是卖主求荣,而是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功业。
程知节看着眼前这个城府极深的王爷,心中亦是警惕与利用并存。他哈哈一笑,拍了拍萧濯的肩膀:“摄政王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功在社稷!本将军必定向天下人禀明王爷的功劳!待到局势稳定,这朝堂之上,少不了王爷的尊荣!”
两人相视而笑,各怀鬼胎。他们都清楚,暂时的合作源于共同的目标(扳倒萧昱母子),但权力的蛋糕只有一块,最终的分配,恐怕还要经过一番更加残酷的较量。
京城的天,变了。但新的风暴,已然在新的权力格局中,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