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强行接管部分城门、调拨粮草军械的举动,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所有被短暂混乱冲昏头脑的势力。京城在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中,迎来了暂时的喘息。
程知节退守城外大营,不再轻易尝试进入城内核心区域,转而全力稳固自身防线,消化之前“平定乱兵”带来的有限政治资本,同时焦灼地等待着宫中与萧衍之间可能出现的裂痕。他像一头被暂时逼退的猛虎,蛰伏爪牙,舔舐着被萧衍无形抽打的耻辱,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座巍峨的京城。
京营大寨内,肃杀的气氛并未因获得补给而缓解。萧衍的伤势远比表现出来的更重,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或半昏睡状态,仅靠意志和猛药维持着清醒。亲卫统领与几名仅存的心腹将领接管了实际指挥权,他们一边全力整训那八千残兵,修复营防,一边如同惊弓之鸟,严防死守,警惕着来自程知节、宫中甚至京营内部任何可能的异动。萧衍的存在是一面旗帜,但这面旗帜本身,却已摇摇欲坠。
皇宫之内,沈月曦利用这难得的平静,以皇帝的名义连下数道诏书。一面嘉奖程知节“勤王有功”,赏赐金银布帛,将其高高架起;一面又下旨抚恤京营“平乱”中伤亡的将士,追封赵昆等已死的叛乱头目为“殉国”,试图以此模糊萧衍与京营叛乱的关系,将此事定性为“内部平乱”,为日后可能的转圜留有余地。她如同一个技艺精湛的走钢丝者,在萧衍与程知节这两头猛兽之间,艰难地维持着皇权的体面与平衡。
然而,她与皇帝萧昱之间的隔阂,却在这平静的表象下日益加深。萧昱不再像以往那样事事向母后请教,他开始独自召见那些在动乱中幸存、且未被明显打上任何派系烙印的中低级官员,询问政事,了解民情。他甚至在一次小范围的朝会上,驳回了沈月曦暗示通过的一项关于增加江南漕粮以“备不时之需”(实则为可能笼络或防备程知节)的提议,理由是“江南亦遭波及,当与民休息”。虽然最终在沈月曦的坚持和多数大臣的附和下,提议得以通过,但皇帝公开表达不同意见的行为本身,已足够引人侧目。
沈月曦感到了儿子无声的抗拒,这让她在应对外部压力的同时,内心平添了一份沉重与失落。
而真正的暗流,依旧在城南庄园与百里外的青云观涌动。
青衫“先生”并未因萧衍的复活而方寸大乱。他迅速调整了策略,将重点从煽动大规模冲突,转向了更隐蔽、更长线的渗透与离间。
“萧衍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其所倚仗者,不过是一口气和往日的余威。我们只需耐心等待,等他油尽灯枯。”他对安王分析道,“当前首要,是加深程知节与宫中的猜忌,同时,继续为‘主上’积攒人望。”
在他的操纵下,新的流言开始滋生。一种说法是,程知节对宫中“赏赐”的微薄深感不满,认为朝廷过河拆桥,已有怨怼之心;另一种说法则暗示,太后沈月曦暗中仍与萧衍有联系,欲借萧衍之力,驱逐程知节这支“客军”。
同时,青云观内的李泓也没闲着。在“先生”的授意下,他开始在有限的范围内“接见”一些“慕名而来”的士子与乡绅,言辞间依旧是那套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论调,但偶尔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权臣当道,君权旁落”的痛心,以及对“贤能之主”的期盼。这些经过筛选的听众,会将他的“仁德”与“卓见”带到更广泛的圈子中去。
这一日,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被送到了程知节的案头。信中详细“揭露”了宫中与萧衍秘密接触,商议如何“礼送”程知节离京,甚至不惜以削减边镇粮饷相要挟的“阴谋”。信末还“善意”提醒程知节,需早做打算,免得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程知节看完,脸色阴晴不定。他明知这很可能是离间之计,但信中内容与他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让他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他对宫中的信任,本就如履薄冰,此刻更是降到了谷底。
几乎在同一时间,皇帝萧昱通过韩霆的渠道,也收到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京营内部,似乎有人在暗中串联,对摄政王重伤不起的状况表示担忧,并隐约流露出“另寻明主”的意向,而他们目光所向,竟是那个远在青云观的“瑞王遗孤”!
萧昱心中警铃大作。他意识到,那个看似已被边缘化的“遗孤”,其威胁并未消失,反而可能因为京营的虚弱和萧衍的倒下,而重新被某些势力抬出来,作为搅乱局面的工具。
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萧衍的重伤如同一个不断滴漏的沙漏,提醒着所有人,这场权力的游戏远未结束,真正的决战,或许将在那沙漏流尽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每个人都在这宝贵的喘息之机里,拼命积蓄着力量,调整着方向,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而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京营大寨的病榻上,在昏沉与剧痛的间隙,用仅存的清醒,思考着如何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也为他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