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轩死了。
消息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传开的,比张文远的暴毙更加突兀,更加令人心悸。他就死在了关押他的刑部诏狱之内,并非死于任何刑求,也非“暴病”,而是——中毒。
发现他尸体的是清晨送饭的狱卒。据那吓得魂飞魄散的狱卒事后描述,沈明轩蜷缩在牢房肮脏的稻草堆里,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身体早已僵硬冰冷。旁边散落着吃了一半的牢饭和一个被打翻的粗陶水碗。初步勘验,是中了剧毒,毒物疑似就混在饭菜或饮水中。
太后沈月曦的亲弟弟,科举舞弊案的从犯,在案件尚未最终审定,在三司会审因张文远之死而陷入僵局之际,竟在守卫森严的诏狱内被人毒杀!
这一次,不再是市井流言,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所有朝臣的心上,也彻底点燃了本就一触即发的局势。
慈宁宫。
当青黛颤抖着声音将消息禀报给沈月曦时,她正在用早膳。手中的象牙箸“啪嗒”一声掉落在描金瓷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力气,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娘娘!”青黛惊呼上前搀扶。
沈月曦抬手阻止了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那双凤眸之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冰寒,只是那冰寒之下,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应……应是昨夜子时前后。”青黛哽咽道,“狱卒发现时,已经……”
“好,很好。”沈月曦缓缓站起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先杀主审,再灭从犯。这是要将所有知情者,所有可能牵扯到他们的人,赶尽杀绝!这是要把哀家,往绝路上逼!”
她走到殿门,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淅淅沥沥的雨丝,雨水仿佛都带着一股血腥气。沈明轩再不成器,再是蠢钝,那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沈家唯一的男丁。对方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杀了他,其用意之恶毒,令人发指!这不仅是灭口,更是对她这个太后最赤裸裸的挑衅和最残忍的打击!是要让她承受丧亲之痛,更要让她背负上连亲弟弟都护不住的污名,彻底瓦解她的心神!
“查!”沈月曦猛地转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杀意,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动用一切力量,给哀家查!昨夜是谁送的饭?是谁看管的牢房?诏狱之内,还有哪些人是他们的眼线?那毒药,是什么毒?来源何处?哀家要知道每一个细节!每一个!”
“是!娘娘!”青黛从未见过太后如此形于外的震怒与悲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去传令。
沈月曦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中央,雨水敲打着琉璃瓦,声音清脆却冰冷。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那幕后黑手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摄政王府。
萧衍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亲自赶到了刑部诏狱。森冷的牢房内,沈明轩的尸体已被白布覆盖,但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迹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杏仁味(某些剧毒氰化物的特征),依旧触目惊心。
刑部尚书郑迁面如死灰地站在一旁,额头上满是冷汗。接连两位重要犯人在他的地盘上死于非命,他这个尚书,怕是做到头了。
“王爷,下官……”郑迁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萧衍抬手止住了他,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仔细查看了沈明轩的死状,又看了看打翻的碗和残留的饭菜。
“验尸结果?”他冷声问。
随行的仵作连忙回道:“回王爷,确是中毒无疑。毒性极烈,发作极快。从残留物看,毒应是下在了水碗之中。此毒……颇为罕见,似是‘牵机’一类的混合剧毒。”
“牵机?”萧衍眸光一凝。这种毒药配置复杂,来源隐秘,绝非寻常人能弄到。对方这次,是下了血本,也露出了更多的马脚。
“昨夜值守的所有狱卒,包括接触过饭菜、饮水的任何人,全部隔离审查!”萧衍下令,声音不容置疑,“郑大人,这次若再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顶乌纱帽,连同项上人头,就一起交给陛下吧!”
郑迁浑身一颤,连声道:“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彻查!”
萧衍走出牢房,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熄灭他心头的怒火。对方越来越猖狂了。在诏狱内连续杀人,这不仅仅是灭口,更是在公然挑战朝廷的法度,挑战他摄政王的权威!而且,选择毒杀沈明轩,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正好是在流言四起,各方注意力被吸引的时候,这分明是一石二鸟之计,既除了心腹之患,又沉重打击了太后。
他想起那些关于“南山”、“秋猎”的残信,想起影煞追查到的齐王府后街的线索,再联系到这罕见的“牵机”毒药……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串联起来。这背后,绝不仅仅是晋王余孽那么简单。
乾清宫。
皇帝萧昱听闻沈明轩的死讯时,正在批阅奏章。他执笔的手顿在半空,朱红的墨汁滴落在明黄色的奏本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王瑾都觉得有些不安,才缓缓放下笔,用锦帕仔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
“可惜了。”他轻轻吐出三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惋惜之意,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王瑾不敢接话。
“传朕口谕,”萧昱抬起头,目光幽深,“沈明轩虽身犯国法,然其罪未定,竟惨死诏狱,实乃朝廷之失,法度之殇。着令摄政王与三司,并东厂,联合严查此案,务必揪出真凶,以慰……嗯,以正国法。”
他没有提慰藉太后,只提正国法。其中的奥妙,耐人寻味。
“另外,”萧昱顿了顿,看向王瑾,“去库房挑几样合适的物件,以朕的名义,送去慈宁宫给太后……聊表慰问之意吧。”
“奴才遵旨。”王瑾躬身退下。
空无一人的暖阁内,萧昱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京城的位置,手指轻轻划过。沈明轩的死,像是一颗投入棋盘的棋子,打乱了原有的布局,也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和危险。他那位母后,此刻想必已是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她会怎么做?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不顾一切地反击?还是……
年轻的皇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浑水,才好摸鱼。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而他,需要在这混乱中,看清所有人的底牌,找到那条通往绝对权力的路。
沈明轩的血,染红了诏狱的稻草,也如同滚烫的油,泼在了本就炽热的朝局炭火之上。一场更加惨烈、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的风暴,随着这场细雨,正式降临。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悬崖边缘,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