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慈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清浅的气息,却似乎驱不散那份无形的滞涩。按宫中定例,少年天子萧昱前来向太后请安。
十四岁的萧昱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形尚显单薄,但步伐沉稳,眉宇间已初具帝王气象。只是这份威仪在面对沈月曦时,总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恭敬有余,亲昵不足。那双遗传自其生母、略显细长的眼睛里,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审慎与衡量。他们之间,横亘着先帝元后早逝的遗憾、林太妃若有似无的挑拨,以及这非血缘母子关系的天然隔阂。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万福金安。”萧昱在榻前数步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却带着程式化的疏离,“听闻母后凤体日渐康复,儿臣心中甚慰。春猎事宜繁杂,若有扰母后清静之处,还望母后见谅。”
沈月曦端坐于暖榻之上,身着绛紫色常服,未施粉黛,面色仍有些苍白,更衬得眼眸幽深。她微微抬手,虚扶一下:“皇帝有心了,哀家不过是偶感风寒,劳皇帝挂念,已是大安。春猎乃祖宗定例,关乎朝廷体统,哀家岂会觉得烦扰?倒是皇帝,既要处理朝政,又要筹备春猎,才是真的辛劳。”
她语气温和,言辞得体,将一个关心儿子、深明大义的太后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
萧昱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落座,宫人无声地奉上香茗。他并未去碰那茶盏,目光在沈月曦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即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儿臣听闻,前几日在御花园,母后偶遇皇叔了?”
沈月曦执起手边温热的参茶,指尖感受着白瓷杯壁传来的暖意,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宫墙之内,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某些人时刻都在盯着慈宁宫的一举一动。
她抬眼,迎上少年天子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杰出后辈的赞赏:“是碰巧遇上了。摄政王龙章凤姿,气度恢弘,确非常人可比。先帝在时,便常赞其有定国安邦之才。”她将先帝搬出,堵住了任何可能引起的非议。
萧昱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唇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皇叔常年戍守北境,浴血沙场,威名赫赫,蛮族闻风丧胆,自然是英武盖世。先帝托付社稷之重,有皇叔这样的股肱之臣辅佐,实乃朕之幸事,亦是江山社稷之福。”
他先是肯定了摄政王的功绩与地位,话锋却随即微妙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少年人刻意模仿的老成持重:“只是皇叔性子向来冷峻刚毅,不喜虚文缛节,加之军务繁忙,寻常不常与后宫往来。若有无心之言或怠慢之处,还望母后看在皇叔劳苦功高、一心为国的份上,多多海涵,勿要介怀。”
这番话,明着是替摄政王解释开脱,彰显天子胸襟,暗地里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划下界限——摄政王是前朝重臣,手握兵权,与后宫理应保持距离。他是在提醒,或者说,是在警告沈月曦这个名义上的“母后”,恪守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要与权臣有任何超出常规的接触。
沈月曦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心中澄明如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平和的模样,轻轻放下茶盏,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抬手理了理并无形乱的衣袖,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与倦怠:
“皇帝多虑了。哀家久居深宫,所求不过是颐养天年,图个清静罢了。朝堂军政,关乎天下黎民,自有皇帝与摄政王这等贤臣良将殚精竭虑,哀家一介妇人,不便过问,亦……无意过问。”
她清晰地表明了自己无意权势、只求安稳的态度,甚至隐隐将自己放在了“妇人”与“贤臣良将”的对立面上,姿态放得极低。
果然,萧昱闻言,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瞬,眼中那份审视也淡去了少许。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分守己、不给他添乱的太后。
又说了几句关于春猎行程、天气之类的闲话,萧昱便起身告退:“母后好生将养,儿臣前朝还有政务,改日再来看望母后。”
“皇帝勤政是好事,但也要顾惜龙体。”沈月曦依礼嘱咐了一句,目送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角落鎏金狻猊香炉中逸出的缕缕青烟。沈月曦缓缓靠回引枕,目光落在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上,深沉难辨。
这个小皇帝,年纪虽轻,心思却不容小觑。他对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既有倚重,更有深植于心的忌惮。而自己这个无子无宠、空有太后之名的“母后”,在他心中,恐怕更多的是一重需要小心安抚、同时也必须严密制约的身份象征。
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看似尊荣至极,实则如履薄冰。皇帝、太妃、摄政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她置身旋涡中心,能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以及那颗从炼狱归来、誓要掌控自己命运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