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京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细纱笼罩,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宣政殿上那场雷霆般的朝争,余波在官场中持续震荡。安平侯府被查抄,世子赵勖沦为阶下囚,昔日煊赫的侯府一夜之间门庭冷落,偌大的宅邸被贴上封条,只剩下三司官吏和守卫兵卒出入,搬运着查没的家产。与之往来密切的几家勋贵纷纷闭门谢客,有的甚至上书自辩,极力撇清关系。
靖国公府在接到三司“询问”的公文后,终于不再是死寂一片。靖国公萧永(那位好书画的宗室)拖着“病体”,亲自前往刑部衙门“说明情况”。据说他老泪纵横,痛陈自己年老昏聩,被安平侯“以宗亲之谊、古玩鉴赏为名”所蒙蔽,对其不法之事“实不知情”,至于“共谋大事”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寻常饮宴时的醉后狂言。他主动交出了一些与安平侯往来的普通信函(无关紧要的),并献出部分家财“助饷”,以示悔过和忠心。刑部与大理寺在太后的默许下,并未深究,只将其申饬一番,令其回府“静思己过”,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都明白,处置一个安平侯已是震动勋贵,若再严办一位辈分高的宗室,恐激变生乱。稳住靖国公,既是权宜之计,也是一种分化。
朝堂上,因安平侯案引发的清洗在继续,一些中下层官员被牵连罢黜,空缺的位置迅速被填补,其中不乏高拱等清流推荐的寒门子弟,也有太后通过吏部暗中提拔的一些背景相对干净、能力尚可的官员。沈月曦在努力搭建属于自己的、哪怕还十分脆弱的班底。
周珩果然“奉命”组建了核查小组,兵部派了一位侍郎,都察院则由高拱亲自参与。核查小组尚未离京,名义上是在调阅兵部、户部存档,拟定核查章程,实则是一种无形的牵制。周珩每日往来于迎宾苑与兵部衙门之间,神色如常,办事一丝不苟,对高拱等人的“协助”也表现得十分配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水面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涌。西北是他的地盘,所谓核查,最终能查出什么,查出多少,主动权很大程度上依然握在他手中。
沈月曦没有天真到以为一道旨意就能捆住周珩的手脚。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魏安送来的那份关于西北边军内部网络的秘密记录上。她反复研读,试图从中找出除了安平侯府之外,周珩在朝中可能还有哪些隐秘的支撑点,以及西北那个“独立王国”的命脉所在。
这一日,她正对着记录中一条关于“朔风营”的条目沉思。“朔风营”是西北边军中的一支精锐骑兵,装备最为精良,驻地也最靠近北狄。记录显示,该营近三年来获得的军械补充、马匹汰换频率远超其他营伍,且其军需官与几位背景特殊的西域胡商往来频繁。更值得玩味的是,该营主将曾因“违令冒进”受过军法处置,却被周珩力保,仅降职留用,不久又官复原职。
“朔风营……”沈月曦指尖轻叩桌面。这会不会是周珩最核心、最嫡系的部队?甚至是……他准备用于关键时刻的“奇兵”?
“娘娘,”冯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韩七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
韩七快步走入,脸色比平日更加肃穆:“娘娘,北边有消息传来。”他递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细小竹筒。
沈月曦接过,捏碎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蝇头小楷,内容简短却令人心惊:“北狄王庭异动,左贤王部集结精骑五万于阴山北麓,粮草辎重调动频繁,疑有南下之意。另,狄王遣使入关,行踪隐秘,目的地疑似……京城。”
北狄异动!五万精骑集结!这绝非寻常的边境骚扰!而且,狄王派出了秘密使者,目标是京城?在这个敏感时刻?
沈月曦的心猛地一沉。周珩刚刚在朝中受挫,北狄便大军压境,还派密使前来,这是巧合?还是……早有勾结?那半块被萧柱拿出来的、疑似与北狄有关的兵符,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消息来源可靠吗?”沈月曦沉声问。
“是靖安卫在北地经营多年的暗桩传回,用最紧急的渠道送出,应当无误。”韩七低声道,“另外,我们的人发现,迎宾苑今日午后,有一名作北方行商打扮的生面孔求见周大将军,被引入内室,约一刻钟后离开。此人离开时,行色匆匆,我们的人试图跟踪,但在东市附近被其甩脱。”
北方行商?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月曦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即便不是北狄密使,也必然与之有关!
“周珩……他到底想干什么?”沈月曦喃喃自语。引外敌以自重?还是想借北狄的压力,逼迫朝廷让步,甚至……制造混乱,趁机实现他的图谋?
“娘娘,此事是否要知会兵部和内阁?”冯保担忧地问。
沈月曦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消息尚未证实,北狄集结也可能是例行秋掠。此时若大肆声张,恐引起朝野恐慌,反而自乱阵脚。”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时间判断周珩的真实意图,以及……如何利用这件事。
“韩七,”她看向韩七,“加派得力人手,严密监视迎宾苑一切出入人员,尤其是与北方有关联的。想办法查明那个‘行商’的落脚点和真实身份。北边来的消息,继续关注,一有新的动向,立刻报我。”
“是!”
“还有,”沈月曦补充道,“让我们在西北的人,想办法打听一下‘朔风营’最近的动向和驻地情况,但一定要小心,绝不可暴露。”
“明白。”
韩七领命退下。沈月曦独自站在窗前,只觉得一股比秋风更凛冽的寒意包裹了全身。宫廷朝堂的争斗尚未平息,北疆的狼烟似乎又要燃起。内忧外患,交织而来。
周珩,你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北狄接触,是觉得手中筹码足够,可以摊牌了吗?还是说,北狄的动向本身,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她想起魏安留下的那句话:“西北之患,根深蒂固,非一日可除。”如今,这“患”已不仅仅是内部的割据势力,更可能演变成引狼入室的叛国行径!
必须尽快想出对策。被动应对,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
她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大梁疆域图,目光在西北漫长的边境线和京城之间来回逡巡。军事上,朝廷处于绝对劣势。政治上,周珩虽受牵制,但根基未伤。唯一可能利用的,是人心,是大义,是时间差,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力量。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代表京城的那个点上。无论北狄是否真的大举南下,无论周珩有何阴谋,京城,才是最终决战的舞台。她必须确保,在这个舞台上,自己不是任人宰割的傀儡。
“冯保,”她忽然开口,“去把皇帝近来的功课和习武的进展,整理一份给哀家看看。另外,传旨给忠勤伯杨巡,让他明日进宫,详细禀报京城戍卫整训情况和各处要害布防。还有……让内府库清点一下,宫中还有多少可动用的金银、锦帛、药材。”
“娘娘,您这是……”冯保有些不解。
“未雨绸缪。”沈月曦目光坚定,“无论是应对北患,还是安定京城,都需要钱粮,需要人手,更需要……让人心稳下来。”
她不能再仅仅依赖魏安留下的势力和朝堂上的权术周旋。她必须开始积聚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哪怕从最微小处开始。
窗外,北风渐起,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扑向宫墙高处,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来自北方的、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暗流,已悄然转向北疆。而京城的漩涡中心,沈月曦必须站稳脚跟,准备迎接那最终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