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未明,承天门外已陆续有车轿灯笼汇聚。今日并非朔望大朝的正日子,但太后懿旨急召,内阁、六部九卿、五军都督府在京将领一律出席,这规格已不亚于大朝。加之昨日西郊田庄变故的风声已然隐约透出,所有接到旨意的官员,心头都沉甸甸的,预感到今日朝会,恐有雷霆之变。
宣政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百官按品级肃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勋贵班列中,安平侯的位子空着,格外刺目。靖国公告了病假,并未出席。站在武官班列前方的抚远大将军周珩,一身紫袍,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眸深处,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幽深难测。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司礼太监的唱喏,萧昱在沈月曦的陪同下步入大殿,升座,垂帘。沈月曦今日的装扮比往日更显庄重沉稳,玄色朝服上的金凤纹路在烛火下流转着暗芒,她端坐帘后,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
山呼万岁之后,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沈月曦没有迂回,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昨日,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拱,弹劾安平侯赵襄及其子赵勖多项不法。哀家已下旨,着三司彻查。而就在昨日,三司查办期间,于京郊发现安平侯府一处隐秘田庄,庄内藏匿要犯,查获违禁物资,更搜出往来密信、账册等物。安平侯世子赵勖,亦于该处落网。经连夜审讯,已有初步口供。”
她话音一顿,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尽管已有风声,但太后亲口证实,且言辞如此肯定,依然让所有人心头剧震!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周珩,又迅速收回。
沈月曦示意冯保。冯保上前一步,展开一份文书,朗声宣读,正是赵勖口供及账册摘要的节选部分。内容虽经删减,只突出了安平侯府结交边将、走私违禁、财产不明、以及与靖国公府“共谋大事”等关键点,并隐去了具体边将姓名和“晋王后裔”细节,但已足够触目惊心。
每读一条,殿内气氛便凝重一分。许多官员脸色发白,尤其是那些平日与安平侯府或靖国公府往来密切的,更是汗湿重衣。
“……据此,安平侯赵襄,身受国恩,位列勋贵,不思报效,反行此等祸国殃民、动摇边防之事,其心可诛,其行当诛!”冯保最后总结,声音铿锵。
宣读完毕,殿内死寂。
“安平侯父子之罪,证据确凿,不容置辩。”沈月曦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如铁,“着即革去安平侯赵襄一切爵位、官职,削籍为民,家产抄没!其子赵勖,同罪论处!一应涉案人员,由三司继续严审,追查同党,绝不姑息!”
直接夺爵抄家!这处置比众人预想的还要严厉迅速!许多人心头寒意更甚。
“太后娘娘圣明!”高拱第一个出列,高声附和。紧接着,几位阁老和部分清流言官也纷纷躬身:“太后娘娘圣明!”
勋贵班列中,一片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沈月曦的目光,此时才缓缓转向一直沉默的周珩:“周大将军。”
周珩出列,躬身:“臣在。”
“安平侯府勾结边将、走私违禁,所涉边镇,正在大将军辖下。”沈月曦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大将军镇守西北,责任重大。对此等蠹虫侵蚀边防、败坏军纪之事,不知事前可有察觉?事后,又有何应对之策?”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周珩。
周珩面色不变,沉声道:“回太后娘娘,臣驭下不严,致有边镇将领或与不法勋贵勾连,臣确有失察之责,恳请陛下、太后娘娘降罪!”他先认了个“失察”的轻罪,姿态放得很低,随即话锋一转,“然,西北防线绵长,将领众多,臣虽尽力整饬,亦难保无一疏漏。安平侯府所为,隐蔽非常,臣远在边关,确未及时察觉。今既事发,臣必当严饬各部,彻查与安平侯府有牵连之将佐,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容此类蠹虫,败坏边军声誉,危害国家边防!”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部分责任(失察),又将具体问题推给了“个别将领”,强调了自己的整饬决心,听起来依旧是忠忱为国。
“大将军有此决心,甚好。”沈月曦微微颔首,却并未就此放过,“然,空言无益。安平侯府账册所载,输送西北钱粮物资数目不小,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二人可为。大将军既言严查,哀家便给大将军这个权限。着周珩,即日起,会同兵部、都察院,组建专案核查小组,限期一月,彻查西北边镇近年所有军需粮饷、物资调配、及将领与京中勋贵文武往来情况,凡有疑点,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均需据实奏报!大将军,可能办到?”
这招极为厉害!名义上是给了周珩查案的权限,实际上是给他套上了一道紧箍咒!让他自己查自己辖下的问题,还要会同兵部和都察院(高拱很可能参与),限期上报!查得轻了,是敷衍朝廷;查得重了,是自断臂膀;若不查或查不出,那就是包庇纵容,罪加一等!这是阳谋,逼着周珩在朝廷监督下,清理自己的势力,至少短期内,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庇护那些与安平侯府有牵连的将领,甚至可能被迫交出一些不太重要的替罪羊。
周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寒芒,但面上依旧恭谨:“臣,领旨!必当竭尽全力,理清边务,肃清蠹虫,以报朝廷!”
“望大将军勿负此言。”沈月曦淡淡说了一句,不再看他,转而面向群臣,“安平侯案,关乎朝廷法纪、边防安危,必须深挖彻查。三司要加快进度,涉案人员,无论身份,一视同仁。至于靖国公府……”她语气微顿,殿内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既与安平侯‘共谋大事’,亦难脱干系。着三司一并询问,令其说明情由。若确系清白,朝廷自不会冤枉;若涉其中,国法亦不容情!”
她没有直接下令查办靖国公,而是“询问”,留有余地,但压力已然给足。
“此外,”沈月曦提高了声音,“值此多事之秋,朝野上下,当同心协力,共度时艰。凡有知情不报、徇私枉法、乃至暗中勾结、图谋不轨者,此刻幡然醒悟,主动交代,或可酌情从宽。若执迷不悟,待朝廷查明,定严惩不贷!”
这是最后通牒,也是分化瓦解。意在动摇那些与安平侯、靖国公乃至周珩有牵连但尚未暴露的官员。
“臣等谨遵懿旨!”百官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却带着各异的滋味。
退朝的钟鼓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散去。今日朝会,太后以雷霆之势,借安平侯案,不仅重挫了勋贵气焰,更将周珩置于被监察的被动地位,同时敲打了靖国公,震慑了朝堂。手段之果决,布局之周密,令许多原本轻视这位年轻太后的人,彻底收起了小觑之心。
周珩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走出宣政殿,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到一阵寒意。太后今日所为,步步紧逼,招招致命,显然已不再满足于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削弱他的力量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眼中掠过一丝深沉至极的厉色。
朝争甫歇,真正的暗战,恐怕才刚刚开始。
乾元宫中,沈月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今日一役,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远未到放松的时候。周珩绝不会坐以待毙,西北是他的根本,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魏安所说的“深入边镇,非京师可决”,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她需要更长远、更根本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