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偏殿内,气氛比殿外阴沉的天空更加凝重。紫檀木的长案两侧,坐着寥寥数人,却牵动着整个大梁朝堂最敏感的神经。
沈月曦依旧坐在帘后,只是今日的珠帘换成了更厚重、遮蔽性更好的锦缎垂帘,只隐约透出她端坐的身影。萧昱并未在场,此等剑拔弩张的场合,沈月曦不愿让孩子过早直面。
长案左侧,首辅张廷玉眉头深锁,次辅李伯安眼观鼻鼻观心,都察院高拱面色沉凝,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正襟危坐,额角隐见汗迹。右侧,抚远大将军周珩坐得笔直,玄色常服下的身躯仿佛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面色平静,唯有偶尔掠过帘幕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忠勤伯杨巡坐在下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时偷眼觑看周珩和帘后。
“晋王后裔萧柱抬棺告状,呈半块疑为前朝兵符之物,指控朝中有奸佞勾结北狄,祸乱国家。”沈月曦的声音透过垂帘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诸位皆为国家股肱,值此多事之秋,有何见解?”
殿内沉默了片刻。张廷玉作为首辅,率先开口,声音苍老而谨慎:“太后娘娘,此事突如其来,蹊跷甚多。那萧柱身份真伪、兵符来历、所指奸佞为何人,皆需严查。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京师民心,防止有人借机生事。三法司既已接手,便应尽快审讯萧柱及其同党,查明真相,以正视听。”
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将问题推给了具体的办案部门。
高拱紧接着道:“张阁老所言甚是。然,萧柱敢在午门外抬棺明志,言之凿凿,且手握疑物,背后恐非一人一时之谋。其所言‘奸佞勾结北狄’,更是动摇国本之言!臣以为,三法司审讯之时,亦需彻查其近日行踪、接触之人,尤其是……与边地有无关联!”他目光炯炯,意有所指地看了周珩一眼。
周珩神色不动,仿佛没听见。
刑部尚书连忙道:“高大人放心,下官等必当尽心竭力,一查到底。只是……那萧柱咬定要面圣陈情,在诏狱中亦是如此,审讯恐需些时日。”
沈月曦不置可否,转向周珩:“周大将军,你镇守西北多年,对北狄情形最是熟悉。依你之见,那半块兵符,是否真可能与北狄有关?此事,会否影响边关安定?”
问题直接抛给了周珩,逼他表态。
周珩微微欠身,声音沉稳洪亮:“回太后娘娘,臣观那半块兵符形制古朴,确似前朝旧物。北狄各部族信物繁杂,其中是否有与之相似者,臣需亲眼勘验,或咨询军中熟知北狄情形的老吏,方可断定。至于是否影响边关……”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北狄狼子野心,历来伺机而动。若真有朝中败类与其勾结,无论真假消息传出,都恐助长其气焰,边关将士亦会心生疑虑。故,臣以为,朝廷当以最快速度,查明此事,公告天下,澄清谣言,以安军心民心!”
他说得冠冕堂皇,既未否认兵符可能与北狄有关(留下了悬念),又强调了此事对边防的潜在危害,最后落脚点也是要求朝廷“快速查明”,听起来完全是忠君为国、忧虑边防的架势。
“大将军所言在理。”沈月曦淡淡应了一句,话锋一转,“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恐非朝夕可明。安平侯府之事,三司亦在查办。两案并发,京城内外,人心浮动。哀家忧心,或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危及陛下与京师安全。忠勤伯,”
杨巡连忙起身:“臣在。”
“京城戍卫,恢复得如何?可能确保宫禁与城中要地万无一失?”沈月曦问道。
杨巡额角冒汗,偷瞥了一眼周珩,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经连日整顿,城墙破损处已加紧修补,各门守军亦已补充,城内巡逻不敢懈怠。只是……兵力相较以往,仍显不足,若遇大规模骚乱……恐力有未逮。”
这是实情,也是沈月曦预料之中的回答。
“既如此,”沈月曦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为防患于未然,哀家决意:自即日起,京师实行宵禁,日落之后,非有官府文书或紧急军情,任何人不得于街市行走。五城兵马司与京城戍卫,需加倍巡逻,严查可疑人等。宫中侍卫亲军,亦需加强戒备,无特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宫禁!”
她这是在进一步收紧控制,尤其是在夜晚,避免对方利用黑暗进行隐秘活动或煽动骚乱。
“臣等遵旨!”杨巡及几位文臣连忙应道。
周珩也微微躬身:“娘娘思虑周全。为京师安危计,理应如此。”
沈月曦接着道:“此外,安平侯府与萧柱两案,关乎朝廷体统、边防安宁,必须深挖彻查。三法司要增派人手,加快进度。所需钱粮、权限,朝廷一概支持。若有阻力,无论涉及何人,可直接奏报于哀家!”
这是给三法司,尤其是高拱等人,打气撑腰,也是再次敲打可能存在的保护伞。
“老臣(臣等)领旨!”张廷玉、高拱等人齐声应道。
“周大将军,”沈月曦最后看向周珩,语气放缓,“边关重地,不容有失。大将军虽在京师,亦要时刻关注北疆动静。若有异常,务必及时奏报。朝廷……倚重大将军甚深。”
软硬兼施,既提醒他守好本分,关注真正的边防,又给予口头上的倚重。
周珩神色不变,再次躬身:“臣,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重托。”
议事至此,该说的都已说完,该划下的界限也已明确。沈月曦不再多言,宣布散议。
众人鱼贯退出偏殿。周珩走在最后,步伐稳健,在经过垂帘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大步离去。
沈月曦独自坐在帘后,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刚才一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她必须表现得足够强硬镇定,才能暂时稳住局面,压制住可能趁乱而起的野心。
“娘娘,”冯保悄声进来,“韩七回来了,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
韩七快步走入,身上带着一丝寒气,低声道:“娘娘,查到了些线索。抬棺人群中,有两人面熟,经辨认,似是安平侯府在京郊一处庄园的护卫头目,平日并不常在城中露面。另有一人,行迹鬼祟,在我们的人试图靠近辨认时匆匆离去,其身形步伐,很像昨日出现在迎宾苑附近、与周珩亲兵有过短暂接触的那个游方郎中!”
果然!安平侯府的人混在其中!那个游方郎中也再次出现!这说明,抬棺告状之事,安平侯府脱不了干系,甚至周珩也可能知情或默许!
“棺材呢?可有机会查看?”沈月曦急问。
韩七摇头:“守卫森严,且众目睽睽,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棺材被送入诏狱时,也是由三法司的人全程监管,难以做手脚。不过,据远处观察,那棺材似乎……并不十分沉重,抬棺之人步履并不显吃力。”
不十分沉重?沈月曦心中一动。如果里面真的有一具成年人的遗体(哪怕是假造的),加上棺木本身,重量应该不轻。难道……
一个更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棺材里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晋王灵位”或遗体,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道具!真正的“晋王后裔”萧柱,或许就是他们推出来的傀儡,而棺材是空的,或者只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增加悲壮感和冲击力!他们真正的杀招,是那半块说不清道不明的“兵符”和“勾结北狄”的指控!
“那个萧柱,入诏狱后表现如何?”
“据内线传来消息,萧柱入狱后,除了反复要求面圣,并不多言,对三法司的讯问也是避重就轻,只喊冤。但其神色间,并无太多濒死告状的决绝,反而……有些刻意维持的激动。”
沈月曦冷笑。果然是个被推出来的棋子。只是,这枚棋子现在被关在诏狱,成了烫手山芋。杀不得,也放不得。
“继续盯紧安平侯府、靖国公府,还有迎宾苑的一切动静。尤其是那个游方郎中,务必查明其身份和落脚点!”沈月曦吩咐道,“诏狱那边,让我们的人也多加留意,但不要轻举妄动。”
“是!”
韩七退下后,沈月曦独自沉思。今日虽暂时压制了局面,但危机远未解除。周珩的态度依旧暧昧难明,安平侯府和靖国公府还在,那个“晋王后裔”和“通敌”指控如同毒刺,扎在朝堂和舆论之中。魏安所说的“自有安排”,至今未见端倪。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扑面而来。远处,皇宫的飞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森严孤寂。
山雨未歇,暗涌不息。
她还需要更多的牌,更需要……时间和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