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最后通牒的余音还在血腥的空气中震颤,城头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绝望如同最黏稠的墨汁,浸染了每一双眼睛。
郭猛的怒吼被这冷酷的宣告生生噎了回去,化作喉咙里野兽般的低咆。他死死盯着被叛军簇拥的林文远,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握着卷刃长剑的手青筋暴起,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一时僵在原地。若依他性子,恨不得立刻率残部冲杀出去,同归于尽,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那只是送死,且会立刻葬送城头最后的抵抗。
沈月曦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最初的眩晕和血气上涌过后,一种冰凉的、近乎麻木的清醒笼罩了她。她看着远处林文远那模糊的身影,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这不是背叛,至少不完全是,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切割与交易。林文远及其背后的势力,在城破无可避免的绝境下,选择了他们认为损失最小的道路——牺牲她和皇帝,甚至可能包括郭猛,来与叛军媾和,换取他们自身在新时代的立足之地。那西面的烟柱,宫中的“靖”字旗,或许是他们展示的、用于增加谈判筹码的“实力”,也可能是迷惑她与郭猛的障眼法。
她松开握着萧昱的手,轻轻将孩子推向身后紧张的冯保,自己则向前一步,走到了垛口边缘,暴露在双方无数视线之下。晨风吹拂着她染尘的宫装和略显凌乱的发丝,那张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用喇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地传出去,虽然无法像对方那般响彻战场,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凛然:
“城外逆贼听真!尔等犯上作乱,兵围京师,屠戮百姓,天道不容!林文远背主求荣,其言不堪入耳,其行猪狗不如!哀家与皇帝在此,宁死于社稷,绝不苟且偷生于贼手!大梁将士们——”
她猛地转身,面向城头那些茫然、恐惧、绝望的守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凄厉与决绝:
“看看你们身后!那里是你们的家!你们的父母妻儿!叛军之言,焉能可信?城破之日,便是玉石俱焚之时!哀家与皇帝,今日愿与尔等共殉此城!天日昭昭,英灵不远,何惧一死!但要死得像个男人,像个大梁的兵!让这些逆贼看看,我京师儿郎的血性!”
她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嘶哑,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刺入了守军近乎麻木的心脏。是啊,太后和皇帝都没退,宰相却跑去投降还反咬一口……投降?那铁皮喇叭里的话能信吗?就算信了,家小怎么办?这满城的百姓怎么办?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破罐破摔的血气,在绝境中被沈月曦这近乎悲壮的宣言点燃了。尤其是那些跟着郭猛血战至今的老兵和郭猛的亲卫,双眼开始发红,呼吸变得粗重。
“他娘的!横竖是个死!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一个满脸血污的校尉猛地举起缺了口的长刀,嘶声大吼。
“拼了!拼了!”
“保护太后!保护陛下!”
零星的怒吼迅速汇聚成一片低沉而狂暴的声浪,虽然人数已不多,但那决死的气势,竟让城下的叛军前锋微微骚动。
叛军阵前,那黑甲覆面的宣慰使显然没料到沈月曦会有如此反应,更没料到濒临崩溃的守军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士气。他微微偏头,似乎向身旁被挟持的林文远询问了什么。
只见林文远身体猛地一颤,竟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城头沈月曦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什么,但立刻被他身旁的叛军骑兵用刀柄重重砸在背上,闷哼一声,又萎顿下去。
这一细节,被沈月曦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文远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似乎不是得意,而是……焦急?甚至是一丝悔恨?难道……
没等她想明白,叛军宣慰使冰冷的声音再次透过铁皮喇叭传来:“冥顽不灵!自取灭亡!传令,攻城!城破之后,伪帝母子及守将郭猛,格杀勿论!余者……屠城三日,以儆效尤!”
“屠城”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粉碎了任何侥幸。叛军阵中爆发出嗜血的嚎叫,刚刚因沈月曦宣言而稍有提振的守军士气,瞬间又被这极致的恐怖压垮,许多人面露死灰。
“进攻!!”叛军令旗挥动。
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攻势,即将展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尖锐、与战场所有号角都迥然不同的号角声,猛地从皇宫方向传来!那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所有人,包括正在准备进攻的叛军,都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只见那一直半开半掩的皇宫正门——承天门对应的宫门,轰然洞开!
一队队衣甲鲜明、队列森严的士兵,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从门内涌出!他们打着的,正是那靛蓝色的“靖”字大旗!人数虽不及城外叛军,但装备精良,气势凝练,行动间带着一股久经训练、却蛰伏已久的锐利杀气!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些士兵之中,竟混杂着不少穿着宦官服饰、但身手矫健、眼神凌厉之人!
为首一人,并未骑马,而是一身深蓝色劲装,外罩轻甲,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却又锐利如鹰隼。他手中并无旗帜,只是安静地立于宫门之前,目光扫过战场,最后,似乎远远地、极其短暂地,与城楼上的沈月曦对视了一瞬。
魏安!
虽然面容气质与往日那个佝偻低调的大总管截然不同,但沈月曦无比确信,那就是魏安!他身边,赫然是原本应该“彻查内奸、控制皇宫”的车骑将军赵允!只是此刻的赵允,甲胄染血,脸色灰败,被两名靖安卫一左一右“护卫”着,更像是个俘虏!
宫中有变!而且是剧变!赵允明显失败了,或者……他根本就是被将计就计,成了引出宫中潜伏势力的诱饵?而魏安,终于亮出了他隐藏最深的底牌——这支直属先帝、隐匿多年的“靖安卫”!
“靖安卫!是靖安卫!”城头上,有年老的军官失声惊呼,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先帝的靖安卫竟然还在!”
这支神秘力量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让整个战场局势瞬间变得诡异莫测。
叛军的主帅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部署。攻城的命令被硬生生止住,大军骚动,纷纷转向,警惕地对准了从皇宫中列阵而出的这支生力军。尤其是看到赵允那副模样,叛军将领们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魏安并未立刻下令进攻。他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他身后,数名靖安卫推出几架造型奇特、如同巨大弩机般的器械,对准了天空。
“嘣——嘣——嘣——!”
数声沉闷的机括响动,几支尾部带着哨子的巨型箭矢(鸣镝)尖啸着射向高空,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弧线,飞向……西面!
这是信号!强烈的信号!
几乎在鸣镝升空的同时,西面那一直弥漫的烟尘后方,骤然响起了低沉如雷、整齐划一的战鼓声!与叛军杂乱狂野的呐喊不同,这鼓声沉稳、雄浑,带着一种堂堂正正的王师气度!
“咚!咚!咚!咚!”
烟尘骤然散开些许,一面面玄色为底、绣着金色龙纹与“梁”、“王”、“勤王”等字样的大旗,如同森林般突兀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旗帜之下,是铠甲鲜明、队列严整的步骑大军,正以压迫性的阵势,向着叛军侧后翼稳步推进!看那规模和气势,绝非偏师,而是一支实力雄厚的正规军!
勤王之师!真正的勤王之师到了!而且,正好与宫中出现的靖安卫,形成了对城外叛军的夹击之势!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夹杂着狂喜与哭嚎的呐喊!绝处逢生!真正的绝处逢生!
叛军阵营彻底大乱!前有坚城未下,城头守军决死反扑;侧后方有堂堂正正的勤王大军压迫;近在咫尺的皇宫内,又杀出了一支神秘而精锐的生力军!三面受敌,形势瞬间逆转!
叛军主帅大纛方向,响起了急促而凌乱的号角声,显然是在拼命调整部署,试图稳住阵脚,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威胁。
沈月曦站在城头,看着这风云突变的战场,看着宫门前那个深蓝色的挺拔身影,看着西面那猎猎作响的勤王大旗,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几乎要软倒在地,却被身后一双小手死死拽住。
她低下头,看到萧昱仰着小脸,眼中还噙着泪,却努力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母后……我们……是不是得救了?”孩子的声音细弱,却带着希冀。
沈月曦将他紧紧搂入怀中,眼眶瞬间湿润。她抬头,望向乱作一团的叛军,望向依旧被挟持在阵前、此刻正拼命挣扎似乎想往皇宫方向看的林文远,再望向宫门前静立如山的魏安。
得救了吗?
或许,只是从一场显而易见的屠杀,跳入了一个更加复杂诡谲、胜负未定的巨大旋涡。
浊浪排空之际,暗礁方才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