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响起得太过突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股阴冷腐朽的气息,几乎贴着沈月曦的耳廓,惊得她浑身汗毛倒竖,险些叫出声来!她猛地向前半步,倏然转身,背靠柳树,右手已紧紧攥住了袖中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割破掌心,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处!
柳树粗壮树干另一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佝偻的黑影!正是白日里那个清扫落叶、动作迟缓的老宦官!但此刻,他浑浊的眼中哪还有半分麻木与昏聩?那里面闪烁着的,是历经沧桑、深不见底的幽光,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压抑已久的激动!
“你是谁?!”沈月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警惕。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绝非普通内侍!
那老宦官并未回答,而是动作僵硬却异常郑重地,对着沈月曦,缓缓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到近乎刻板的宫廷大礼。当他再抬起头时,那双老眼中竟已隐隐泛起了水光。
“老奴……叩见太后娘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般的沉痛与忠诚,“老奴……姓魏,名安。承蒙……承蒙先帝爷恩典,曾掌内官监印钥……”
内官监!掌印太监!魏安!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沈月曦脑海中炸响!
她记得!先帝萧衍在位时,内官监确实有一位姓魏的掌印大太监,权势煊赫,却在她成为太后、萧衍身体渐衰后,因一次不大不小的“过错”被贬斥,不久后便“病故”于宫中!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权力更迭或宫廷倾轧,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他竟没有死,而是以这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方式,隐藏在了这深宫之中?!
“你……你是魏安?!”沈月曦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不是已经……”
“老奴该死!让太后娘娘受惊了!”魏安再次躬身,声音哽咽,“当年……并非病故,乃是先帝爷察觉宫闱有变,暗中命老奴假死脱身,藏于暗处,以作……以备不时之需!先帝爷……先帝爷他……早有预感啊!”
先帝早有预感?!萧衍竟然在临终前就察觉到了危机,并埋下了魏安这颗暗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沈月曦的心头!那个曾经威严、后来却日渐多疑、甚至有些疏远她的丈夫,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竟然暗中做了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保护这萧氏的江山?!
“先帝……他……”沈月曦的声音有些发涩。
“先帝爷临终前,曾密诏老奴,”魏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言道……‘朕去后,恐有巨奸窃国,祸乱宫闱。皇后(指沈月曦)性虽柔韧,然骤逢大变,恐难支应。若事有不谐,汝当隐忍待机,务必护得皇后与昱儿周全,以待天时!’”
他模仿着先帝的语气,虽不尽相同,但那话语中深沉的忧虑与未雨绸缪的决断,却让沈月曦仿佛看到了萧衍临终前那不甘而担忧的眼神!原来,他并非全然不顾她们母子!
巨大的震惊与迟来的慰藉交织在一起,让沈月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紧紧靠着冰冷的树干,才勉强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所以……李嬷嬷的莲子心和黄独……还有那声枭鸣……都是你……”她瞬间想通了许多关窍。
“是老奴安排的人。”魏安坦然承认,眼中精光闪烁,“老奴假死之后,便以这残破之躯,暗中联络了一些依旧忠于先帝、忠于萧氏的老伙计。李嬷嬷是其中一个,司苑局、浣衣局、甚至……某些不起眼的角落里,都还有我们的人。只是力量微薄,不敢轻动,只能像地鼠一样,藏在最深的黑暗里,等待着……等待着娘娘您重新站出来的这一天!”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激动与期盼。他们这些先帝留下的“遗泽”,如同散落在灰烬中的火星,在漫长的黑暗与压抑中,终于等到了可以重新燃起的风!
沈月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魏安的出现,意味着她手中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隐藏在暗处的牌!但这张牌,究竟有多大力量?
“魏安,”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如今宫中局势,你应当清楚。林文远与郭猛相持不下,哀家与皇帝危如累卵。你手中,究竟有多少力量?又能做些什么?”
她需要确切的评估,而不是空泛的忠诚。
魏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低声道:“回娘娘,老奴手中,并无兵权。所能倚仗者,一在‘人’,二在‘秘’,三在‘时’。”
“人,便是散布宫中各司局、乃至部分不得志低阶侍卫中的百余名忠心旧人。他们职位卑微,不引人注目,但关键时刻,或可传递消息,制造混乱,甚至……进行一些小范围的‘清理’。”
“秘,乃是老奴假死前,凭借内官监掌印之便,暗中抄录、掌控的一些宫中秘道图纸、部分官员的隐私把柄、以及……先帝爷留下的一些未曾公开的密诏副本!这些,或可作为筹码,或可用来制衡!”
“时,便是眼下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魏安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程逆暴毙,林、郭二贼相争,朝野离心,人心浮动!这正是拨乱反正的最佳时机!只要娘娘与陛下能抓住机会,走出这倦勤斋,站到太极殿上,凭借大义名分,再配合老奴等在暗中策应,未必不能成事!”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虽然力量有限,但并非毫无作为。尤其是他提到的“秘道”和“把柄”,在特定情况下,或许能起到奇效。
“走出倦勤斋?谈何容易。”沈月曦目光扫过院落外围那些如同雕塑般的守卫阴影,“郭猛和林文远,都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娘娘所言极是。”魏安点头,“硬闯绝无可能。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林文远和郭猛都无暇他顾,或者不得不借助娘娘名分的‘契机’!”
“契机?”沈月曦蹙眉,“如今他们僵持不下,还有什么能打破这平衡?”
魏安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近乎冷酷的笑容:“娘娘,您忘了……陇右吗?”
陇右?!沈月曦心中猛地一跳!
“据老奴得到的零星消息,”魏安的声音低得如同鬼魅,“陇右叛军的前锋,似乎已绕过洛阳守军,派出小股精锐骑兵,星夜兼程,直扑京城而来!或许……就在这一两日间!”
陇右叛军,要兵临城下了?!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如果属实,那么京城外部的巨大军事压力,将瞬间打破林文远和郭猛之间脆弱的内部平衡!无论他们谁掌权,都不得不立刻应对这迫在眉睫的致命威胁!
而在这种国难当头的危机时刻,“太后”和“皇帝”这面象征着“正统”与“团结”的旗帜,其价值将会被无限放大!无论是为了凝聚人心,还是为了在政治上占据制高点,林文远和郭猛,都可能不得不“请”她们母子出去!
这就是魏安所说的“契机”!
沈月曦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危机与机遇,果然是一体两面!陇右叛军的逼近,对京城是巨大的灾难,但对她和萧昱而言,却可能是打破囚笼的唯一机会!
“消息……可靠吗?”她必须确认。
“八成把握。”魏安沉声道,“老奴的人,在负责传递城外军报的驿站中,有一个眼线。虽然无法得知具体军情,但驿马频繁、信使神色仓皇,加之一些零碎信息拼凑,足以判断!”
沈月曦沉默了。她在急速地权衡。如果魏安所言属实,那么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在叛军兵临城下、京城陷入彻底混乱之前,利用好这个“契机”,为自己和儿子争取到最大的生机和……或许渺茫,却并非完全不存在的翻盘可能!
“魏安,”她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同淬火的寒星,“你的人,从现在起,全部动起来!严密监视林文远和郭猛的一切动向,尤其是他们得知陇右军情后的反应!同时,想办法将陇右叛军逼近的消息,用不会引火烧身的方式,透露给崔明远等世家官员知道!”
她要搅浑这潭水!要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危机,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动起来!
“老奴遵旨!”魏安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岁,他再次深深躬身,“娘娘放心!老奴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必当竭尽全力,助娘娘与陛下,重见天日!”
说完,他不再停留,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很快便消失在老柳树后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月曦独自站在柳树下,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寒意,但她的胸膛之中,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热流在奔涌、在燃烧!
先帝遗泽,暗夜现身。
陇右兵锋,迫在眉睫。
囚鸟困龙,终见曙光!
她紧紧握住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她都要带着她的昱儿,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