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莲子心”与那句“老树根深”的暗语,如同投入沈月曦心湖的两颗石子,涟漪虽渐平息,湖底却已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淤泥。她表面上依旧沉静如水,按时用膳,踱步,做着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但内心的弦却已悄然绷紧,敏锐地感知着外界最细微的变化。
冯保也愈发谨慎。他不再急于从宫人闲聊中拼凑信息,而是更像一个耐心的猎人,默默观察着每一个与倦勤斋产生交集的人,留意着他们最细微的表情和看似无意的举动。送饭的中年宦官依旧恭敬,但再未传递任何隐晦的信息;守卫的士兵轮换如常,眼神中的惊疑似乎也随着时间慢慢沉淀下去,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警惕。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太极殿风波之前的状态,只是那层平静的薄冰之下,涌动的暗流,沈月曦能清晰地感觉到。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细雨悄无声息地洒落,滋润着宫苑内久旱的土地,也带来一股料峭的寒意。冯保照例去领取晚间的炭火份额,这一次,他回来得比平日稍晚,肩头被细雨打湿了一片,手中除了那筐质量依旧低劣的黑炭,还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用荷叶松散包裹的小包。
“娘娘,”冯保将炭筐放下,双手捧着那荷叶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确定,“这是司苑局那个李嬷嬷,趁着交接炭火人多手杂时,悄悄塞到老奴筐里的……老奴不敢擅动。”
沈月曦目光落在那泛着湿气的荷叶包上,心中微动。又是那个李嬷嬷?上次是莲子心,这次又会是什么?她示意冯保将东西放在桌上,自己并未立刻上前,只是隔着几步距离静静观察。
荷叶包裹得并不严实,边缘甚至有些破损,露出里面一点灰褐色的、像是……泥土?不,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根茎,带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辛香。
沈月曦微微蹙眉。这并非宫中常见的香料或食材。她示意冯保上前,小心地解开荷叶。
里面果然是一小截带着根须、沾满新鲜泥土的植物根茎,形态有些类似姜,但颜色更深,断面呈黄白色,那股辛香气味更加明显。
“这是……何物?”冯保疑惑地问道,他在宫中多年,也未曾见过此物。
沈月曦却盯着那截根茎,瞳孔微微收缩。她认出来了!这不是普通的植物,这是——黄独!(注:黄独,中药名,别名黄药子,有散结消瘿等功效,但有一定毒性,需慎用。)
更重要的是,她猛然想起,先帝萧衍在位的最后两年,因忧心国事,肝气郁结,太医院曾以此药为主药,配制成丸,供先帝服用!而当时负责先帝药膳、掌管慈宁宫小厨房的,正是那位李嬷嬷!
莲子心(怜子),黄独(与“皇独”音近,且关联先帝)……
这两样东西联系在一起,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李嬷嬷是在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提醒她,或者说,向她表明,存在着一个与“先帝”有关联的、潜在的力量!
这绝非巧合!这更不可能是林文远或者郭猛的试探,他们没有理由用如此迂回且指向先帝的方式。
沈月曦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对冯保沉声道:“将此物好生收起,莫要让任何人看见。”
冯保虽不明所以,但见太后神色凝重,立刻依言将那黄独重新包好,寻了个隐蔽处藏了起来。
“那个李嬷嬷,”沈月曦沉吟道,“你下次若再见到她,不必主动搭话,只需……在她看向你时,微微颔首即可。”
她要给出一个极其微弱,但对方能懂的回应。既不过于热切,暴露己方的渴望,也不至于让对方的试探石沉大海。
冯保郑重记下。
就在沈月曦试图理清李嬷嬷这条线索时,另一条线,也似乎有了微弱的动静。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那名送饭的中年宦官再次到来。他依旧沉默地摆放好饭菜,但在即将离开时,他的脚步在殿门口微微一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内那扇唯一能望见外面庭院的窗户,窗外,是那几株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翠的老树。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随即,便如同往常一样,躬身退去。
这一声叹息,太过轻微,太过自然,仿佛只是因这阴雨天气而生出的寻常感慨。但落在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的沈月曦耳中,却与那句“老树根深”的暗语瞬间联系了起来!
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那“老树”的根系,正在这雨水的滋润下,悄然活动?还是……在提醒她,注意与“树”相关的人或事?
沈月曦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涤过的、愈发显得生机勃勃的庭院。那几株老树,枝干虬结,深扎于泥土。李嬷嬷代表的是深埋地下的“根”?那这宦官,暗示的又是哪一条“脉络”?
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张巨大而隐秘的蛛网边缘,已经有一两根蛛丝,在风中微微颤动,向她传递着来自网中央的信息。但这张网究竟有多大?网上有多少只蜘蛛?它们彼此是合作,还是竞争?目的又是什么?
信息太少,迷雾太重。
她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因为看到一丝希望就放松警惕。林文远和郭猛,这两股明面上最强大的势力,绝不会坐视任何潜在的威胁壮大。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雷霆般的打击。
“昱儿,”她转过身,看向正在默默用膳的儿子,“这几日,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如同未见未闻。心中再起波澜,脸上也不可显露分毫。我们……还在悬崖边上。”
萧昱放下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儿臣记住了。”
他知道,母亲正在下一盘他看不太懂的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颗更稳定、更不容易被撼动的棋子。
夜深了,雨声又渐渐密集起来,敲打着倦勤斋冰冷的殿瓦。
沈月曦毫无睡意。她坐在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被她藏于针线包夹层里的、锋利的碎瓷片。
李嬷嬷的“莲子心”与“黄独”,中年宦官关于“老树”的叹息……这些蛛丝马迹,究竟会编织成一条通往生路的绳索,还是一张将她拖入更深渊的罗网?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她必须抓住这黑暗中任何一点可能的光亮,哪怕它微弱如萤,飘忽如风。
因为这是她们母子,在这绝望囚笼中,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存在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