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曦那句石破天惊的“与篡逆的程知节,又有何异”,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激起的不是平息,而是更加猛烈的、几乎要炸裂的迸溅!
太极殿内,死寂被一种极致的、一触即发的杀机所取代。
郭猛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铁青的脸色渐渐转为一种骇人的酱紫。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蠕动的蚯蚓。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他征战半生,何曾受过如此当众的、直戳心窝的羞辱和指控?而且还是来自一个他视为阶下囚、随手可以捏死的女人!
“你——找——死!!”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战靴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大殿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些骄兵悍将也齐刷刷地上前半步,手按刀剑,眼神凶狠地盯住沈月曦和萧昱,浓烈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许多文官几乎喘不过气,脸色煞白地连连后退。
林文远惊得魂飞魄散,他万万没想到沈月曦会如此不顾后果地激怒军方!他慌忙上前,张开双臂,试图挡在沈月曦母子身前(尽管这姿态在武将们看来无比可笑),声音尖利地喊道:“郭将军!不可!万万不可!此乃太极殿!太后与陛下在此!尔等岂可……”
“滚开!”郭猛根本不听他说完,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一股巨力直接将瘦弱的林文远搡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局面,眼看就要失控!一旦郭猛真的失去理智,在这太极殿上悍然动手,那么一切算计、一切谋划都将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血腥屠杀!
萧昱被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吓得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牢记着母亲的教诲,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后退,更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带着惊惧却努力维持着坚定的眼睛,怒视着步步紧逼的郭猛。
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沈月曦,此刻却展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她没有后退,没有惊慌,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凤眸之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暴怒的郭猛,看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她在赌!赌郭猛内心深处,对“弑君杀后”这千古罪名的最后一丝忌惮!赌他不敢真的在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众目睽睽之下的大殿上,做出那遗臭万年之举!
就在郭猛的手即将彻底拔出腰间佩剑的千钧一发之际——
“郭将军!”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某种沉稳力量的声音,突然从武将队列的后方响起。
出声的,是一位鬓角花白、面容沉毅的老将。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情绪激动,反而眉头紧锁,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和不赞同。他是程知节的另一位心腹,车骑将军赵允,素以沉稳持重着称,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赵允上前一步,并未看沈月曦,而是对着几乎要失控的郭猛沉声道:“郭将军,息怒!此乃太极殿,非是沙场!太后与陛下在此,岂可动刀兵?传将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如何看待已重伤的陛下(指程知节)?”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既点明了地点和对象的特殊性,提醒郭猛后果,又巧妙地将程知节抬了出来,暗示若此时内讧,对重伤的主公极为不利。
郭猛狂暴的动作微微一滞。赵允在军中的地位不比他低,此话确实戳中了他内心的一丝顾虑。他可以不把林文远和这对前朝母子放在眼里,但不能完全无视军中同僚的意见,尤其是赵允这样有分量的人。更重要的是,赵允提到了程知节……若主公真的醒来,得知他在太极殿上杀了前朝太后和皇帝,会如何想?
就在郭猛这刹那的犹豫间,沈月曦动了。
她没有再看郭猛,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她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那空悬的龙椅,以及御座后方高悬的、那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的“正大光明”匾额。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激烈,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山河重量的悲凉:
“列祖列宗在上,”她微微仰头,看着那块匾额,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看看这朝堂吧!外有强敌叩关,内有权臣逼宫!这大晟的江山,这萧氏的社稷,难道真要亡于今日,亡于这自相残杀之中吗?”
她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陈述着一个看似绝望的事实,却将“权臣逼宫”、“自相残杀”的罪名,无声无息地再次烙在了以郭猛为首的军方身上!
这番话,比之前的直接指控更加诛心!它唤起了在场许多官员心中对国破家亡的恐惧,以及对军方跋扈行径潜藏的不满。
一些原本中立的、甚至是程知节提拔起来的文官,看向郭猛等人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是啊,陇右大军压境,京城内部若再起血腥冲突,这新朝还能存在几天?
林文远趁机稳住身形,连忙高声附和:“太后所言极是!国难当头,正需上下同心!郭将军,切莫因一时意气,铸成大错啊!”
赵允也再次开口,语气更加凝重:“郭兄,大局为重!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应对陇右叛军,稳定京城局势!其他事情,可否容后再议?”
军方内部,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并非所有人都像郭猛一样无所顾忌。
郭猛脸色变幻不定,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看一脸“悲愤”的沈月曦,看看义正辞严的林文远,又看看面露忧色的赵允和其他一些眼神闪烁的将领,再感受到文官队列中那无声却清晰的抵触情绪……
他知道,今天想强行拿下这对母子,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强行动手,就算成功,也必然导致朝堂分裂,军方内讧,给外敌可乘之机。这个责任,他担不起至少,在程知节明确咽气或者醒来之前,他不能毫无顾忌地担这个责任。
“哼!”郭猛重重地冷哼一声,终于将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但那杀意并未消退,只是暂时被压制下去。他死死盯着沈月曦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太后!今日之事,郭某记下了!”
他不再提要立储之事,也不再提将沈月曦母子移居西内苑,猛地一甩披风,转身对着麾下将领喝道:“我们走!”
说罢,竟不再理会殿内众人,带着一帮武将,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了太极殿。
随着郭猛等人的离去,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杀气终于消散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凝重得可怕。
林文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他看向依旧背对着众人、凝望着“正大光明”匾额的沈月曦,眼神无比复杂。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她不仅胆识过人,更善于利用大势和人心,在绝对劣势下,竟然硬生生逼退了气势汹汹的军方!
沈月曦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对林文远淡淡地道:“林相,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份威仪,却已深深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林文远连忙躬身:“是,谨遵太后懿旨。”
沈月曦不再多言,牵着萧昱的手,在无数道含义莫名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出了太极殿。
阳光(不知何时已穿透云层)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有些刺眼。
萧昱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直到走出很远,才感觉到母亲的手心,同样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知道,他们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更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囚鸟。
他们是搅动了朝堂风云,在刀尖上走过一遭的……太后与皇帝!
尽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