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节遇刺重伤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帝国高层不可抑制地扩散,引发的震荡远超上林苑那场血腥的刺杀本身。
京城,这座刚刚被强行披上“武定”新装的心脏,骤然陷入了心律不齐的恐慌。留守的文武官员,尤其是那些并非程知节北疆嫡系、或是迫于形势方才归附者,人人自危,各种猜测和流言在私下的密室、书房中疯狂滋生。
“陛下伤势究竟如何?”
“陇右当真反了?还是另有隐情?”
“若陛下有个万一……这京城,这天下,该当如何?”
疑问如同鬼魅,缠绕在每个人心头。朝会虽未明令取消,但太极殿前已不复往日(尽管这“往日”也才月余)官员云集的景象,许多人托病不出,或是暗中串联,打探消息。五城兵马司和京营(虽已被整编,但人心未定)的调动明显频繁起来,街道上的气氛肃杀得如同大战前夕。
皇宫大内,戒备更是森严到了极点。尤其是太极殿周边,完全由程知节的北疆亲军接管,弓上弦,刀出鞘,任何未经许可的靠近都会引来毫不留情的格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弥漫在每一座宫殿的飞檐斗拱之间。
在这权力骤然出现真空的危急时刻,被程知节委以“摄政”之名的林文远,展现出了与他文人外表不符的果决与狠辣。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他与新朝绑定得太深,若程知节倒下,他必将被碾为齑粉。他必须稳住局面,不惜一切代价!
一道道命令以“摄政王令”的名义,从暂时设在上林苑行辕的中枢发出:
其一,严密封锁消息。 对外只宣称陛下于狩猎中不慎为猛兽所伤,需静养数日,绝口不提“遇刺”与“陇右”。尽全力延缓真相扩散的速度,尤其是延缓地方强藩得知确切消息的时间,为新朝争取应对之机。
其二,加速清洗,震慑内部。 对上林苑内所有有嫌疑的随行人员,尤其是与陇右使者有过接触的宗室、勋贵乃至官员,进行更残酷的刑讯和清理。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他要借这场血雨,将内部所有潜在的反抗苗头彻底浇灭。
其三,紧急军事部署。 密令北疆大营再调精锐南下,一部分增援京城防务,另一部分则秘密开赴西北方向,防范陇右可能的东进。同时,以犒军、换防等名义,加强对京畿周边其他藩镇军队的监视和控制。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全力救治皇帝。 集中所有随行及京城最好的御医,用尽一切手段,务必保住程知节的性命!林文远深知,只有程知节活着,哪怕只是吊着一口气,这面旗帜不倒,新朝就还有凝聚力的核心,他林文远也才有继续执政的合法性来源。
然而,尽管林文远反应迅速,手段酷烈,但巨大的危机已然降临。
首先发难的,并非远在西北的陇右,而是近在咫尺的——军方!
程知节以武立国,军队是新朝唯一的、也是最根本的支柱。但他重伤昏迷,使得这支庞大的武力瞬间失去了唯一能绝对掌控它们的头脑。那些骄兵悍将,或许会服从于程知节个人的威望与狠辣,但对于林文远这样一个“幸进”的文官“摄政”,内心深处那份属于武人的桀骜与轻视,便难以抑制地浮了上来。
以骠骑将军郭猛(程知节心腹,但性格暴烈)为首的一部分北疆系将领,对于林文远“封锁消息”、“优先内部清洗”的策略极为不满。
“都什么时候了!还查个鸟!陇右那帮杂种都敢弑君了!就该立刻点齐兵马,踏平陇右,为陛下报仇!”郭猛在临时军帐中咆哮,声震屋瓦,丝毫不顾及帐外可能存在的耳目。
“郭将军息怒,林相也是为大局着想……”有较为谨慎的将领试图劝解。
“狗屁大局!”郭猛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矮几,双目赤红,“陛下若有不测,就是这些酸儒误事!依我看,就该立刻拥立……(他含糊了一下,但帐内众将心知肚明,指的是程知节年幼的儿子),清君侧,先把朝堂上那些碍手碍脚的家伙清理干净,再发兵报仇!”
这种“武将干政”、“另立新君”的危险苗头,已然出现。林文远虽第一时间通过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得知了风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也不敢在此时与军方彻底撕破脸,只能一边严词申饬郭猛“妄议朝政”,一边又不得不加紧对其余将领的安抚和拉拢,许以重利,分化瓦解。
军方的不稳,是新朝面临的最直接、最致命的威胁。
而外部,尽管林文远极力封锁,但“皇帝重伤”的模糊消息,依旧如同长了翅膀,越过重重关隘,飞向了帝国四方。
距离京城较近的河东、河北等镇,反应暧昧,先前对登基大典的消极态度,此刻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观望。
南方,刚刚被血腥镇压下去的江南地区,暗流再次涌动,一些侥幸逃脱的清剿的赵元昊旧部,以及本就对程知节不满的地方士族,开始秘密联络。
更遥远的蜀中、岭南等地,也必然不会对此惊天变局无动于衷。
天下这锅看似被程知节强行压住沸腾的油,因为这一根突如其来的“刺客之箭”,已然到了爆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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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勤斋内,沈月曦透过那唯一的、被高墙框住的窗口,仿佛也能感受到外面那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
冯保能打探到的信息愈发有限,且充满了矛盾和恐慌。但“陛下重伤未醒”、“陇右造反”、“京城戒严”、“武将争吵”这些核心信息,已经足够让她拼凑出大致轮廓。
她的心,从最初的震惊与悸动,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
“林文远……撑不住太久。”她对着沉默的儿子,低声分析,像是在授课,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他无兵无权,唯一的倚仗是程知节的任命和北疆军方暂时的容忍。一旦程知节身故,或者军方失去耐心,他第一个就会粉身碎骨。”
“那……那些将军会造反吗?”萧昱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未必是造反,可能是……争权。”沈月曦目光幽深,“他们会争夺对幼主(程知节之子)的控制权,争夺军队的主导权。但无论谁上位,都名不正言不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整合所有力量。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能做什么?”萧昱眼中燃起微光。
“依旧是什么也做不了。”沈月曦残酷地打破他的幻想,“但局势越乱,盯着我们这倦勤斋的眼睛就会越少。混乱,会掩盖很多痕迹。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小心,更沉默,像真正的石头一样,等待这阵混乱的狂风,吹开一丝……或许能让我们钻出去的缝隙。”
她再次走到窗边,望着那方狭小的天空。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审慎的估量与耐心的等待。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浪已成于微澜之间。
这艘名为“武定”的新朝巨舰,正在驶向一片未知的、布满暗礁与风暴的海域。
而她这对被囚于底舱的昔日船主,终于看到了一线挣脱枷锁、重返水面的……渺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