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节坐在临时征用的原京兆尹衙门大堂上,虬髯因连日的操劳与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更加戟张。他面前摊着几张内容相同、字迹各异的“瑞王遗孤泣血上书”抄本,以及几份部下收缴来的、在民间私下流传的“瑞王遗孤仁德录”之类的小册子。堂下,几名负责稽查舆论的军官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查清楚了?源头在哪儿?”程知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塞风沙磨砺出的冷硬。
一名军官硬着头皮回道:“回大帅,张贴抄本、散播流言之人行踪诡秘,多是利用夜间或混乱时分行动,难以追踪。那些说书人也多是听人转述,追查到最后,线索便断了。至于这些小册子……印刷粗劣,随处可印,更是无从查起。”
“废物!”程知节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人家都把屎盆子扣到咱们头上了,你们连放屁的人是哪个都找不出来?!”
他心中恼火至极。他率军勤王,平定乱兵,稳定秩序,自问虽存私心,却也于国有功,于民有恩。可现在,那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遗孤”,几句惺惺作态的“悲悯”之言,竟似乎比他麾下儿郎的血战更能蛊惑人心!这让他如何能忍?
更让他警惕的是,这股舆论风潮背后显然有只黑手在操控,其目的,绝不仅仅是替那个傀儡“遗孤”扬名那么简单。这是在和他程知节争夺平定京城乱局后的“人心”和“大义”!
“大帅,如今京城初定,人心思安,若对民间流言过于严苛,恐怕……”另一名较为谨慎的幕僚低声劝道。
程知节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高压手段只会适得其反,把更多的民心推向对面。他强压下怒火,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下去,加大巡逻力度,凡有公开聚集、散布逆言论者,驱散即可,暂不抓捕。另外,以本帅名义出告示,申明朝廷法度,宣扬陛下天威,表彰我军将士平乱安民之功!再有,找几个文笔好的,也给本帅写几篇安民告示,要通俗易懂,就说……就说本帅已与陛下、太后商议,不日即将彻底肃清余孽,恢复京城旧观,让百姓安心!”
他必须反击,用官方的声音和实实在在的行动,去对冲那些虚无缥缈的“仁德”许诺。
然而,就在程知节忙于应对舆论攻势之时,一场真正致命的密谋,正在黑暗中进行。
京营大寨,虽经过程知节部的清理和弹压,大规模乱战已平息,但残余的各股势力依旧盘踞在营区不同角落,互相提防,气氛紧张。在一处相对偏僻、由原京营中层将领韩霆控制的营区内,灯火昏暗的军帐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普通百姓装扮,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干练。
“韩将军,久仰了。”来人拱手,声音低沉。
韩霆手握刀柄,警惕地看着对方:“你是何人?如何认得韩某?”
“将军不必问我是谁,”来人微微一笑,“只需知道,我代表‘瑞王遗孤’殿下而来。殿下心系京营数万将士之前程,不忍见诸位英雄豪杰,或因权奸构陷,或因外来逼迫,而落得鸟尽弓藏之下场。”
韩霆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殿下有何高见?”
“殿下知将军乃忠义之士,如今困守此地,前有程知节虎视眈眈,后有宫中猜忌不定,可谓进退维谷。”来人侃侃而谈,“殿下愿与京营将士共度时艰。若将军愿奉殿下为主,他日殿下得承大统,将军便是从龙首功,封侯拜将,不在话下!总好过在此地,为人鹰犬,朝不保夕。”
韩霆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他想起了皇帝萧昱那年轻而焦虑的面容,想起了西苑被挟持时的那份无力,也想起了如今京城这混乱的局面和程知节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奉一个来历不明的“遗孤”为主?这无疑是极大的冒险。但……这似乎又是一条看似能摆脱目前困境,甚至搏取滔天富贵的捷径?皇帝那边,真的还有希望吗?
来人观察着韩霆的神色,又加了一把火:“将军可知,程知节已暗中与宫中接触,欲将京营拆分吞并?届时,似将军这等非其嫡系者,下场如何,可想而知。殿下仁厚,不忍见之,故特派某前来,陈说利害。望将军三思。”
这番话,半是利诱,半是威逼,精准地戳中了韩霆内心最大的恐惧。
与此同时,在皇宫深处,一场只有太后沈月曦与皇帝萧昱母子二人的密谈,气氛也同样凝重。
“昱儿,程知节已基本控制外城局势,他今日又上表,请求觐见,商议‘善后事宜’。”沈月曦看着儿子,语气沉重,“其势已成,恐难遏制。”
萧昱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母后是要儿臣……向他低头吗?”
“非是低头,是权宜。”沈月曦耐心道,“如今内外交困,唯有先稳住程知节,借助其力,彻底清除京营隐患和青囊会余孽,方能徐图后计。”
“借助其力?”萧昱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母后难道没看到市井间的那些流言吗?程知节狼子野心,与那安王、‘遗孤’何异?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能自乱阵脚!”沈月曦语气严厉起来,“若你我母子离心,才是真正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萧昱看着母亲那依旧试图掌控一切的眼神,心中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他猛地站起身:“母后总是要儿臣隐忍,要儿臣顾全大局!可这江山是萧家的江山!儿臣才是皇帝!为何总要仰人鼻息?!”
说完,他不等沈月曦回应,转身大步离开了慈宁宫。
沈月曦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失去对儿子的控制,也正在失去对这混乱局面的掌控。
暗室之内,密谋丛生。韩霆在忠诚与野心间摇摆,萧昱在隐忍与反抗中挣扎,沈月曦在掌控与失序间焦虑。而那只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手,正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最佳时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