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并未带来希望,反而将京城的惨状无情地照亮。京营大寨方向浓烟滚滚,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顺着秋风断断续续传来,敲打着每一个蜷缩在家中、心惊胆战的百姓的耳膜。混乱并未局限于军营,失去约束的乱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小股小股地溢出,冲击附近的坊市,砸开商铺,抢夺财物,甚至纵火伤人,京城多处升起黑烟,哭喊声四起。
皇城,此刻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看似稳固的孤岛,却也承受着最大的压力。宫墙之上,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眼神紧张地盯着外面混乱的世界。所有宫门均已落锁,加派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
紫宸殿内,灯火一夜未熄。沈月曦与萧昱母子二人,皆是面色疲惫,眼带血丝。他们面前摊着京畿地图,上面已被朱笔标记出多处混乱区域和京营、程知节部的方位。
“母后,程知节依旧按兵不动,他到底想做什么?”萧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不解,“京营已乱,乱兵为祸百姓,他手握重兵,就在城外,为何不加以弹压?”
沈月曦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声音沙哑:“他在等。等京营乱到筋疲力尽,等我们……或者说等陛下你,去求他。”她看得透彻,程知节就是要借这场动乱,逼皇室将平定乱局、甚至拱卫京师的权柄,名正言顺地交到他手中。届时,他就不再是“客军”,而是京城的实际掌控者。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京城糜烂,百姓遭殃吗?”萧昱握紧了拳头,少年天子的脸上充满了无力感。
“当然不能。”沈月曦斩钉截铁,“我们必须有所行动,但不能完全依靠程知节。冯保!”
“老奴在。”冯保立刻上前。
“我们手中还能直接调动的,还有多少兵马?”沈月曦问。她指的是直属皇家的部分宫廷禁卫以及守卫京城各衙门、仓库的少量兵力。
“回娘娘,除去必须守卫宫城的,能机动作战的,不超过两千人。”冯保面色凝重。
两千人,面对数万乱兵和虎视眈眈的程知节,无异于杯水车薪。
“两千人也够了!”沈月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抽调一千五百精锐,由哀家信得过的将领统领,立刻出宫!”
“出宫?”萧昱和冯保都是一惊。
“不是去和乱兵硬拼,”沈月曦指向地图上几处关键位置,“去这里,皇城武库!去这里,京仓!还有这里,通政司衙门!务必守住这些存放兵器、粮草和掌管文书印信的要地!绝不能让乱兵或者……其他人控制这些地方!”她指的“其他人”,显然包括了程知节。
她要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守住帝国的命脉,也为日后谈判或反击保留一丝资本。
“那……程知节那边?”冯保问。
“派人再去见他,”沈月曦沉声道,“不是以陛下或哀家的名义,而是以‘京城士民’的名义,陈说乱兵祸害之烈,恳请程节度使念及黎民百姓,即刻发兵平乱!同时,暗示他,若能迅速平定乱局,陛下不吝封赏!”
她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走钢丝游戏,既要利用程知节,又不能让他觉得皇室软弱可欺。
命令迅速下达。宫门短暂开启,一千五百名身着明光铠的禁卫,在一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溪流,冲向那几个关键地点。他们的出现,确实暂时稳定了这几处的秩序,与零星涌来的乱兵发生了小规模冲突。
而程知节在接到宫中“士民”的恳请和那隐晦的许诺后,终于不再沉默。
“传令!前军三千,由王副将统领,即刻入城,弹压乱兵,凡有持械抢劫、纵火作乱者,格杀勿论!中军戒备,随时策应!”
他选择了出手,但只投入了部分兵力。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定叛乱,更是要在京城军民心中,树立起他程知节“救世主”的形象,同时,也保留足够的力量应对任何可能的变化。
就在宫中和程知节相继做出反应的同时,京营内部的混乱也达到了高潮。赵昆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试图整合各方势力,但他威望不足,手段又过于狠辣,反而激起了更多人的反抗。京营彻底分裂成了数股大小不一的势力,互相攻伐,争夺营盘、粮草和军械,乱战成一团。韩霆凭借着自身的勇武和平时积累的一点人望,也在混乱中拉起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占据了一处角落,谨守着萧昱“自保”的指令,冷眼看着这场同室操戈的惨剧。
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向城南庄园。
青衫“先生”听着手下汇报宫中派兵守要点、程知节部分入城平乱、京营内部分裂加剧的消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沈月曦果然不敢完全信任程知节,程知节也果然想名利双收。京营……已经废了。”
他对安王道:“王爷,现在是时候,让天下人听到‘明主’的声音了。让青云观那边,将‘瑞王遗孤’痛心京城惨状、呼吁各方止戈、愿以身代民请命的‘泣血上书’,广为传播!尤其是,要送到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京营将领,以及……程知节的案头!”
一份言辞恳切、充满“悲天悯人”情怀,同时隐隐指责当权者无能、致使百姓受苦的“上书”,很快便开始在混乱的京城中悄然流传。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瑞王遗孤”李泓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只不过这次,他被塑造成了一个心系黎民、敢于直言的形象。
血色黎明之下,权力在厮杀中重新洗牌,而舆论的战场,也悄然开辟了第二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