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曦的反击,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棋局,落子无声,却步步直指要害。她并未选择与流言正面对抗,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口水仗,徒劳消耗精力。她选择了一条更迂回,也更有效率的路径——从根源上瓦解对方的攻势,并顺势构建自己的防御与反击体系。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京城中关于“荧惑守心”的解读,便开始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分化。原先那种甚嚣尘上、直指皇帝失德、权臣当道、牝鸡司晨的凶兆论调,虽然仍在流传,但其市场却被另一种更为“积极”的声音迅速挤占。
在西市的说书人茶摊,在东城的道观法会,在士子们聚集的文会雅集上,开始有“博学之士”或“得道高人”提出新的见解。他们引用的同样是古老的星象典籍,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诸位只知荧惑守心主变,却不见紫微帝星之侧,辅星光芒大盛,其色纯白如练,此乃大吉之兆!”
“哦?此话怎讲?”
“此星名为‘弼辅’,主贤臣良将,德被天下。其光愈盛,预示着陛下身边有德行高洁、能力卓绝之贵人倾力辅佐。此次星象非是灾厄,实乃上天对陛下的考验,亦是昭示!预示着陛下虽会历经波折,但终将在这弼辅之星的护佑下,拨云见日,扫除奸佞,稳固社稷,开创我大周中兴盛世!”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是啊,我就说陛下年轻有为,岂会无端遭天谴?定是有小人作祟,上天以此警示陛下辨别忠奸呢!”
这种说法,既安抚了人们对于“凶兆”的本能恐惧,又迎合了渴望明君贤臣、天下太平的普遍心理,更巧妙地将“小人作祟”的帽子反扣了回去。很快,这种“虽有波折,终得贵人相助,转危为安”的论调便占据了舆论的上风,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恐慌情绪的蔓延,稳住了浮动的人心。
几乎与此同时,影七那边的调查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如同抽丝剥茧,线索最终清晰地指向了钦天监一位姓吴的博士!正是此人,利用职务之便,最先在监内小范围散播“荧惑守心,大凶,主朝堂有奸佞,阴盛阳衰”的极端解读。而那位在朝堂上率先发难、引燃此事的礼科给事中,经查,其妻弟与皇帝身边一位极为得宠、名唤李德海的近侍太监乃是同乡,过往甚密,近期更有不止一次的财物往来!
证据链虽仍无法直接证明乃皇帝萧昱亲自授意——他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但已然足够确凿地表明,这场看似起于天象的流言风波,实则是源于宫廷深处,是一场精心策划、针对太后与摄政王的政治构陷!
手握如此证据,沈月曦却并未立刻将其公之于众,那样做无异于与皇帝彻底撕破脸,将矛盾推向无可挽回的极端,于朝局稳定有百害而无一利。她选择了更为高明,也更能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方式。
她以太后之名,颁下了一道措辞恳切、充满关怀的懿旨。旨意中称,近日天象有异,恐惊扰圣驾,龙体为国之根本,万民所系,故而恳请皇帝移驾西苑离宫,暂离俗务纷扰,于清净之地斋戒沐浴,静心祈福数日,以期上苍庇佑,化解灾厄,福泽天下苍生。同时,又以“斋戒期间,宫中需格外清净,避免闲杂人等扰攘”为由,将那个与流言源头有所牵连的近侍太监李德海,不显山不露水地调离了御前,打发去守护皇陵,“以尽忠孝”。
这道懿旨,可谓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字里行间充满了太后对皇帝身体的关切、对天下百姓的负责,以及对上天警示的敬畏。将皇帝移驾西苑,是为了给他一个更好的祈福环境;调走李德海,是为了保障宫禁清净,合乎斋戒礼仪。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反而要赞颂太后思虑周全,慈爱深重。
然而,这温和旨意背后蕴含的力道,却让接到旨意的皇帝萧昱,在御书房内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咬碎银牙!
“她……她竟敢……她怎么敢!”萧昱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手边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碎片与茶水四溅!“移驾西苑?静心祈福?说的比唱的好听!这分明是变相的软禁!是将朕逐出紫禁城!还有李德海……她这是在砍朕的臂膀!是在警告朕!”
“皇上,太后娘娘……或许,或许真的只是一片好意,担心皇上……”一旁的心腹太监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试图劝解。
“好意?!”萧昱猛地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计谋被识破、反遭制衡的暴怒与屈辱,“她这是挟持!是逼宫!是拿着天象和孝道这两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可他偏偏无法拒绝!太后的理由光明正大,占据着“关心龙体”、“为国祈福”的道德制高点。他若强行抗旨,不仅会坐实自己“不敬上天”、“不恤太后慈心”的恶名,更可能被舆论抨击为“不顾百姓安危”的昏君!这顶帽子,他戴不起!
最终,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年轻的天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忍着滔天的怒火与屈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接下了这道让他无比憋屈的懿旨。不久,皇帝的仪仗便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浩浩荡荡却又灰溜溜地离开了权力中心的紫禁城,前往相对偏僻的西苑离宫。
皇帝这一“暂离”,朝堂之上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那些原本依附皇帝、在流言风波中上蹿下跳、积极充当马前卒的官员,顿时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偃旗息鼓,噤若寒蝉,再不敢轻易发声。而原本因摄政王“休养”、皇帝亲政而暂时收敛的摄政王一派官员,则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虽然依旧低调,但行事间明显多了几分底气,腰杆也挺直了不少。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都看得分明明白白,在这场由皇帝率先发起,针对太后与摄政王的舆论攻防战中,太后沈月曦以其精准老辣的手段,不仅轻松化解了危机,更反守为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甚至未曾动用摄政王的力量,仅凭自身在法统与舆论上的优势,便迫使皇帝暂时离开了权力核心。
经此一役,沈月曦在大周朝堂与后宫中的威望与隐性权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她虽未临朝称职,但已然成为了这帝国权力格局中,谁也无法忽视、甚至需要仰视的掌控者之一。
然而,此刻的沈月曦,独自立于慈宁宫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遥望着西苑的方向,心中却并未感到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与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帝国君主,走到今天这一步,刀兵相见于无形,绝非她重生之初所愿。
她本只想复仇,只想活下去。
可这吃人的宫廷,这权力的旋涡,一旦卷入,便由不得你选择。它逼着你前进,逼着你争斗,逼着你将一切可能的威胁,哪怕这威胁来自于龙椅之上,也要毫不犹豫地扼杀。
她别无选择。
只是,此番算是暂时压制住了年轻气盛的皇帝,那么接下来呢?
那个一直隐在幕后,始终冷眼旁观,心思比皇帝深沉十倍、手段也狠辣十倍的摄政王萧衍,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又会如何动作?他会是下一个需要面对的对手吗?
沈月曦清晰地感觉到,摆平了眼前的危机,或许只是意味着,一场真正严峻的、关乎最终命运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