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威并施摄政王凯旋的阴影如同日渐迫近的秋日寒潮,笼罩在紫禁城上空。沈月曦深知,在这权力格局即将重新洗牌的关键时刻,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外朝有萧衍的赫赫战功与萧昱的日渐深沉,她必须巩固自己的根基——而这根基,正在这重重宫闱之内。
她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却精准地投向了后宫这片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领域。
首先,她以“国用虽丰,然不可忘俭德”为由,亲自颁布了一道懿旨。旨意中恳切言道,如今边关战事虽靖,然百姓犹有饥寒,宫中用度不宜奢靡,当率先垂范,以正天下之风。她下令裁减各宫份例,上至皇后妃嫔,下至寻常宫女,用度皆按制递减,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自己的慈宁宫。
此令一出,后宫不免泛起些许微澜。一些素日奢惯的高位妃嫔虽不敢明言,私下难免怨怼。然而,沈月曦紧接着的第二举措,便将这潜在的怨气化为了感佩。
她拿出了自己多年积攒的体己银子,并动员几位素有贤名的太妃一同出资,在宫中西隅一处僻静宽敞的殿宇内,设立了“恤孤堂”。此堂专为收养抚育那些因父兄官员获罪而没入宫廷为奴的孤儿。她不仅命人妥善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更亲自挑选了几位品性端方、学识渊博的年老女官与内监,教导这些孩子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对于年长些的女孩,还延请宫中巧手教授女红技艺;男孩则可视其资质,学习一些文书算数之事。
“哀家见这些孩子,本是官宦之后,一朝变故,沦落至此,实在可怜。”沈月曦在巡视恤孤堂时,对随行的宫人感叹,声音温和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楚,“让他们识些字,学些技艺,将来无论留在宫中效力,还是放归民间,总有一条活路,不至于懵懂一生,或心生怨望。”
此举宛如一块巨石投入湖心,激起的涟漪迅速由后宫蔓延至前朝。清流文臣们纷纷上书,盛赞太后仁德,体恤下人,教化孤弱,其行堪为天下女子表率,母仪天下实至名归。而后宫之中,尤其是那些地位卑微、朝夕难保的低位妃嫔、普通宫女太监,更是将太后视若神明。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大义,却深知此举给了那些无辜孩童一线生机,这份恩德,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能收拢人心。慈宁宫的威望,在无声无息中攀升至新的高度。
皇帝萧昱在御书房听到近侍太监禀报此事时,正在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朱笔的毫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他沉默片刻,挥退了旁人。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年轻却已显沉郁的面庞。他岂会不知太后此举深意?这分明是借仁慈之名,行收买人心之实。而且,此举堂堂正正,占据道德高地,让他无从指责,甚至不得不附和。最终,他只能压下心头那丝复杂难言的滋味,下旨褒奖太后“慈悯为怀,德被宫闱”,并顺势从内帑中拨出一笔银两,以皇帝的名义支持恤孤堂用度。他必须让人们看到,这恩典,亦是出自皇帝的意志。
然而,沈月曦的“施恩”并未止步于此。就在恤孤堂之事余波未了之时,她又做了一件令前朝后宫都颇感意外,却又不得不击节赞叹的事情。
她以太后之尊,正式下了一道懿旨。旨意中并未避讳先前林家倒台之事,反而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笔触,提及那些因林家之事受到牵连、被贬黜至冷宫的一些低位太妃和年老宫人。她言辞恳切地认为,这些人大多只是位份低微,与林氏关联不深,甚至是无辜被累,多年来幽居冷宫,凄苦度日,已受尽惩罚。如今时过境迁,她“恳请”皇帝,看在先帝爷的面上,念及这些旧人曾侍奉先帝的微末功劳,予以宽宥,准许她们迁出冷宫,安置于宫中僻静院落,颐养天年。
这道懿旨,宛如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宫廷上空多年的些许阴霾。它不仅再次为沈月曦赢得了“宽厚仁孝”的美名,更让那些原本因她以凌厉手段扳倒林太妃而对其心存畏惧、甚至暗有非议的宗室老臣和王公命妇们,彻底改变了看法。他们私下议论时,也不得不承认:“太后娘娘年纪虽轻,却真有容人之量。昔日对林氏,是不得不为之的雷霆手段;今日对这些无辜受累之人,则是雨露恩泽。处事公允,恩威并施,实乃难得。”
这道懿旨被送至皇帝案头时,萧昱的心情已非“复杂”二字可以形容。他握着那卷黄绫,指尖冰凉。他若不准,便显得自己刻薄寡恩,不念先帝情面,与太后形成的宽仁形象相比,高下立判;若准了,他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一步步走进太后精心布置的棋局之中,所有的举动都在为他人的威望添砖加瓦。太后这是在用她的“仁德”,来衬托他可能显露的“寡恩”,将他置于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在御书房内独坐良久,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最终,他还是提起朱笔,在那懿旨上批了一个“准”字。笔力透纸,几乎要将纸张划破。他别无选择。
经此几事,沈月曦在后宫的威望与掌控力,真正达到了顶峰。她的影响力不再局限于慈宁宫的一方天地,而是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宫廷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隐隐有向外朝辐射之势。朝中一些注重德行的官员,以及那些与被她宽赦之人有所关联的家族,都开始对她心生好感与敬意。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依靠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微妙平衡才能生存的年轻太后,而是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坚实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这影响力,源于权谋,却披着仁德的外衣,显得如此理所当然,坚不可摧。
皇帝萧昱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站在乾清宫的高台上,望着脚下重重殿宇,只觉得那每一片琉璃瓦下,都可能隐藏着投向太后的目光。太后的声望越高,形象越完美,他想要真正亲政、想要摆脱这无形控制的难度就越大。他仿佛被困在一张越来越紧的网中,呼吸维艰。
他不能再等待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那个即将携大胜之威归来的人身上。眼下,似乎唯有那个让他同样忌惮无比的皇叔萧衍,其带来的巨大冲击,或许才能打破太后精心营造的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局面。
那危机,或许也是他唯一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