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凯旋的日子一日日临近,京城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微妙起来。朝堂上下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暗潮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观望,重新权衡着朝堂上的力量对比。
皇帝萧昱这些日子显得格外沉静。除了必要的朝会,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御书房中。红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他批阅得格外认真,朱笔勾勒间,神情专注得近乎执拗。偶尔召见大臣,也多是些新科进士、翰林院的年轻编修,或是几位以学问着称的清流官员。
他们所谈多为经史义理、圣贤之道,偶尔涉及地方民情,却绝口不提即将凯旋的摄政王,仿佛这场举国欢庆的大捷从未发生过。
这一切,都被沈月曦看在眼里。她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少年天子对那位权倾朝野的皇叔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绝不会因一场边关大捷而消弭。相反,萧衍这赫赫战功,更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地扎进了少年天子的心里,随着凯旋日的临近,越扎越深。
这日午后,萧昱循例来慈宁宫请安。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过月余时间,他眉宇间的少年稚气似乎又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阴郁,连那刻意维持的沉稳下,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行礼的姿态端正得无可挑剔。
“皇帝来了,坐吧。”沈月曦放下手中的书卷,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示意宫人看茶,“近日政务繁忙,皇帝也要多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谢母后关心,儿臣省得。”萧昱在左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坐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后落在沈月曦波澜不惊的脸上,语气随意地问道:“前线军报只说皇叔已班师,却未言明具体行程。母后可听闻,皇叔大约何时能抵京?”
沈月曦执起青玉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润触感,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依旧从容,浅啜一口后才缓声道:“哀家深居宫中,耳目闭塞,岂能比皇帝更知晓前线军机?行程快慢,皆要看大军行进与沿途安排,皇帝若是关切,不妨遣使前往劳军,顺带一问。”
她轻描淡写地将问题推了回去,既不显露对萧衍行程的过分关注,也不显得全然漠不关心。
萧昱笑了笑,那笑意浮于表面,未曾浸入那双日益深沉的眼眸:“儿臣也只是估算,毕竟犒赏三军、迎接功臣,都需早做准备。皇叔此次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朕与母后,乃至满朝文武,皆感欣慰。只是……”
他话语微顿,目光探究地看向沈月曦:“只是皇叔已是亲王之尊,位极人臣,朕思来想去,竟不知该如何封赏,方能既彰显朝廷恩典,又不至逾制。母后阅历深远,不知有何高见?”
果然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沈月曦心中明了,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眼迎上萧昱的视线,语气平和而恳切:“皇帝所虑极是。摄政王爵禄已至顶峰,确乎加无可加。依哀家浅见,不若将恩赏厚施于其麾下将士,犒赏务必从丰,抚恤务必从优,使天下人皆知皇帝爱兵如子,恩泽广布军伍。至于摄政王本人……”
她略作沉吟,见萧昱听得专注,才继续道:“金银田宅,不过俗物。皇帝或可思量,待其回朝后,委以更重之任,托以社稷之责,这倚重与信任,或许比任何虚衔封赏,都更合摄政王之心意。”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明确否定了再为萧衍加封晋爵的可能,避免了其权势进一步膨胀,又顺势提出了“委以重任”的建议,迎合了皇帝目前既忌惮萧衍、又不得不倚仗其能力的矛盾心理,将难题巧妙地抛回给了萧昱自己。
萧昱闻言,沉默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半晌才道:“母后所言,切中肯綮,儿臣……明白了。”
他又在殿中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说的皆是些经史文章、宫中琐事,语气平淡得仿佛方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直到杯中美酒饮尽,他才起身,恭敬告退。
看着他离去时那挺直却莫名透着孤决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沈月曦眸中的温和渐渐褪去,沉淀为一片深沉的思量。
曾经的萧昱,喜怒形于色,心思如同清澈溪流,一眼可见底。而如今,这条溪流似乎正在汇入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漩涡。他学会了隐藏,学会了试探,也学会了用沉稳的外表包裹那颗日益焦灼的心。
这对她而言,绝非好事。母子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似乎正随着萧昱的成长与萧衍的迫近,而变得越来越厚。
殿外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回地面。沈月曦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望向北方。
在萧衍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之前,在皇帝那难以揣测的深心酿出更大变故之前,她或许,该再为这位日渐不安分的少年天子,寻些旁的“事情”来分散心神了。同时,也需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自己在这深宫漩涡中,不可或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