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军饷的钦差队伍离京不过三日,蹄尘尚未落定,朝堂之上,真正的惊雷便毫无预兆地炸响,其声势之猛、力道之狠,远超先前那场看似汹涌的弹劾风波。
这一次,不再是含沙射影的指责,也不再是空泛的道德抨击,而是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悍然掷出的、不容辩驳的实证!
大朝会上,百官依序肃立,气氛因连日的风波而显得有些凝滞。忽闻都察院左都御史、素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闻名朝野的程璧,手持象牙芴板,大步出列。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更是精光四射。他并未多言,只向御座上的皇帝萧昱深深一躬,随即转身,面对满朝文武,将怀中厚厚一叠泛着旧黄色的账册副本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如钟,字字如铁珠砸落玉盘: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程璧,冒死启奏!弹劾吏部侍郎林宏,身负皇恩,不思报效,反利用职权之便,勾结江南漕运总督、转运使等一干蠹虫,上下其手,贪墨朝廷漕银,数额高达——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这个数字,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得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旋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哗然!
程璧对周围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以他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一条条,一款款,将林宏的罪状公之于众:“为填补此惊天亏空,掩盖其弥天大罪,林宏竟丧心病狂,指使党羽,编造谣言,混淆视听,妄图将贪墨之污水,泼向忠勇边关将士之军饷!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他随即呈上那叠账册,内侍连忙接过,恭敬放在龙案之上。程璧又奏:“此乃部分涉案账册副本,其上时间、地点、经手官吏画押、乃至部分赃款隐秘流向,皆记录在案,笔笔可查!此外,臣已寻得两名关键证人,乃原漕运衙门司库小吏,深知内情,此刻便在殿外候旨,随时可传入对质!”
证据确凿,链条清晰,人证物证俱在!这已不是弹劾,而是赤裸裸的审判!
龙椅之上,少年天子萧昱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胸脯剧烈起伏,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他猛地抓起龙案上那方沉重的和田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砰——!”一声刺耳的碎裂声,让殿内所有喧哗戛然而止。
“林宏!”萧昱的怒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更蕴含着帝王被触逆鳞的滔天愤怒,“你!好大的狗胆!!”
立于百官之中的林宏,在程璧开口说出“一百万两”时,便已面如死灰,冷汗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朝服。此刻被天子雷霆一喝,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抖如风中残叶,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哀鸣:“皇……皇上!臣……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这……这是污蔑!是构陷!是有人……有人要害臣!皇上明鉴啊!!”
“构陷?!”程璧猛然转身,须发皆张,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箭射向瘫软的林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鄙夷与愤怒,“账册之上,你亲信笔迹与私章赫然在列!赃款最终流向,与你林府管家暗中操持的‘通源银号’密不可分!铁证如山,桩桩件件指向于你,岂容你在此巧言令色,矢口狡辩?!”
“皇上!臣亦有本奏!” “臣附议!” …… 眼见林宏大势已去,原本一些与他过从甚密,或曾受过林家恩惠的官员,此刻为了自保,也为了在新形势下抢占先机,纷纷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弹劾林宏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纵容族人为祸乡里等其它罪状。一时间,落井下石之声不绝于耳。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方才还试图挣扎的林宏,此刻已彻底瘫软如泥,眼神涣散,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昱看着下方这混乱而丑陋的一幕,胸口堵得发慌。他固然忌惮摄政王权柄过重,但身为帝王,更恨、也更怕的,是臣子如此巨额的贪腐,是这般蛀空国库、动摇国本的罪行!尤其此事竟还与边关军饷牵扯上关系,这已触碰到了他绝不能容忍的底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一直沉默伫立、仿佛置身事外的摄政王萧衍。只见对方微垂着眼睑,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与他毫无干系。但萧昱心中雪亮,程璧此番准备如此充分、时机拿捏如此精准的致命一击,若说背后没有这位皇叔的默许甚至推动,绝无可能!这,就是萧衍的反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借力打力,以最直接、最狠辣的方式,将林家这条敢于呲牙的恶犬,连同其根基,彻底碾为齑粉!
不能再犹豫了!
“将此獠给朕拿下!”萧昱不再看林宏那令人作呕的丑态,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剥去其官服,摘去顶戴花翎!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此案,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给朕彻查到底!林宏家产,即刻派员查抄,不得有误!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官职大小,一律给朕揪出来,严惩不贷!”
“臣遵旨!”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轰然应诺,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烂泥般的林宏从地上架起,粗暴地剥去那身象征权力的绯色官袍,摘掉官帽,随即拖死狗一般将其拖出了金銮殿。那绝望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大殿之外。
一场原本旨在攻讦摄政王、来势汹汹的朝堂风波,竟以如此戏剧性且惨烈的方式,骤然逆转,并以林宏及其党羽的彻底覆灭而告终。其速度之快,结局之惨,让所有在场官员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朝会在一片极度压抑和各自心惊胆战的氛围中结束。
百官躬身退朝时,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前方那道玄色蟠龙袍的挺拔身影,那目光中,原有的敬畏已然变质,掺杂了更多、更深的,近乎恐惧的战栗。这位摄政王,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展露獠牙,便是如此的石破天惊,摧枯拉朽!
而端坐于慈宁宫中的沈月曦,在接到冯保第一时间传来的消息时,只是轻轻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唇边溢出一丝冰冷而缥缈的笑意。
棋盘之上,一颗最碍眼的棋子,已被彻底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