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暗流终于冲破阻碍,化作了金銮殿上的疾风骤雨。
先是几位素以敢言着称的御史,仿佛约定好了一般,联名呈上措辞激烈的奏章,弹劾驻守北境的几位高级将领,指责其“虚报兵额,吃空饷”、“层层盘剥,克扣士卒血汗钱”。奏章之中虽未直接点出摄政王萧衍的名讳,但那字里行间影影绰绰的指向,那刻意强调的“某位权重王爷麾下心腹”等字眼,如同淬了毒的软针,精准地刺向伫立在百官前列,那道玄色蟠龙朝服的身影。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几位在清流士林中颇有声望的文官也纷纷上书,引经据典,慷慨陈词,质疑近年来边关军费开支犹如无底深渊,数额之巨令人咋舌,长此以往恐伤及国本。他们高举“整顿纲纪、清查账目”的大旗,言辞恳切,要求朝廷派遣得力干员,彻查边关军费明细,“以正视听,以安民心”。一时间,要求核查边关军饷的呼声在朝堂上此起彼伏,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舆论压力。
年轻的皇帝萧昱高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轻微晃动,遮挡住他部分视线,却遮不住他脸上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年纪虽轻,但在帝王心术的熏陶下,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他看得分明,这看似针对边关将领、质疑军费开支的风波,其真正的风眼,分明是那位权倾朝野、执掌天下兵马大半的皇叔——摄政王萧衍!这是在借题发挥,是在挑战萧衍不容置喙的权威,更是将他这个皇帝置于了不得不表态的尴尬境地。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丹陛之下,百官之首的位置。萧衍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极致权柄的玄色蟠龙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对这汹涌的指责与质疑,他刚毅的面容之上竟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些尖锐的弹劾奏章,那些义正辞严的质疑,都只是拂过山巅的微风,不值一哂。
“摄政王,”萧昱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带着属于少年天子的青涩,却又刻意压出了几分威严,打破了殿内片刻的沉寂,“对于诸位爱卿所奏,边关军饷之事,你有何话说?”他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直接抛给了漩涡中心的主角。
萧衍应声出列,动作不疾不徐,躬身行礼的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在这喧嚣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开:“回皇上,北境将士,常年浴血奋战于苦寒之地,以血肉之躯铸就边关铁壁,护佑我朝安宁。军饷粮草,乃维系数十万边军士气与战力之根本,重于泰山,岂容些许宵小之辈空口白牙,肆意污蔑攀咬?”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些上奏的御史和清流,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随即,他转向皇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为证清白,为堵悠悠众口,臣——愿主动请旨,恳请皇上即刻派遣可信之钦差,亲赴北境,彻查所有军饷账目、兵额核验事宜!每一笔开支,每一粒粮食,皆可查证!务必水落石出,以还我边关将士一个朗朗乾坤!”
他竟主动要求朝廷派人核查?!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那些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打算与萧衍激烈辩论的御史和清流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噎住,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他们预想了萧衍会勃然反驳,会强势压制,甚至会动用权势让他们闭嘴,却唯独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坦然,甚至……主动将核查的权力交出来?这完全不符合他往日霸道强势、说一不二的作风!
龙椅上的萧昱也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他审视着下方躬身请命的皇叔,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些许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沉吟片刻,他心中虽疑虑重重,但萧衍既已主动提出,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既然皇叔襟怀坦荡,主动要求核查以证清白,朕准奏!”萧昱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着户部、兵部,各选派侍郎一员,点为钦差,即日准备,启程前往北境,详查边关军饷账目及一切相关事宜!不得有误!”
“臣,遵旨。”萧衍躬身领命,姿态恭顺。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那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冰冷的弧度,如同雪原上悄然掠过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意味。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林宏与几位参与此次弹劾的御史、清流官员默契地落在后面,聚在宫道一角,彼此交换着眼神,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王爷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一位山羊胡的御史捋着胡须,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他难道就不怕……真被查出些什么不妥之处?边关账目,岂能真的滴水不漏?”
林宏眉头皱得更紧,心中的不安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扩散蔓延。萧衍的反应太反常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难道……萧衍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动作,甚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他们跳进来?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林宏压下心头的不安,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核查已成定局。我们的人,务必在钦差队伍里使上力气,沿途也好,到了北境也罢,眼睛都给我放亮些!只要……只要能找到一丝一毫的错漏,我们便能抓住机会,大做文章,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试图用强硬的话语鼓舞士气,也安慰自己。然而,他们此刻还浑然不知,一张由慈宁宫悄然织就的无形之网,正借着他们掀起的这场风波,悄然收紧,目标,正是他们自己。
慈宁宫内,暖香浮动。沈月曦(太后)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冯保低声的禀报,唇边泛起一丝清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
“江南漕运那边,去年那笔一百万两的巨额亏空,所有的证据链都已补齐,关联的原始账册副本,以及那个握有关键证据、愿意开口的漕运小吏,奴才都已派人‘妥善’安置好了,确保万无一失,随时可以动用。”冯保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笃定。
“不急。”沈月曦把玩着腕上那枚质地莹润的羊脂白玉镯,眼神幽深,如同古井寒潭,“让核查军饷的钦差先出发,让朝堂上这把由林宏亲手点燃的火,烧得再旺一些,再猛烈一些。等到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北境,等到林宏自以为得计,蹦跶得最欢的时候……”
她顿了顿,指尖在玉镯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微响。
“我们再把这桶滚烫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油,狠狠地泼下去。那场面,才叫真正的精彩。”
她要的,从来不是小打小闹的警告,而是要一击致命,彻底打断林家的脊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殿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浓云堆积,压得极低。风穿过宫阙廊庑,带来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吹得檐下宫灯摇曳不定。
风雨欲来,这皇城内外,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沈月曦,这位自炼狱归来、执掌太后权柄的重生者,正冷静地站在风暴的最中心,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给予仇人最终、也是最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