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暮色渐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透过精致的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旋即被殿内早早点燃的宫灯散发的暖黄光晕所取代。沈月曦(太后)端坐于窗边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并未像往常一样命宫人掌灯后便喧闹起来,而是罕见地屏退了所有侍从,只求这一方短暂的清静。
殿内空旷而静谧,角落里鎏金狻猊香炉口中逸出的青烟笔直上升,直到一定高度才袅袅散开,带来安神香的清浅气息。沈月曦微微侧首,望着窗外渐渐沉沦的夜色,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白日里在御花园与摄政王萧衍那次短暂却暗流汹涌的会面。
信息量,远比表面上那几句客套寒暄要大得多。
萧衍的态度明确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他不仅清楚朝中正有人暗中串联,意图对他不利,而且对此似乎浑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玩味与笃定。那份近乎傲慢的自信,绝非虚张声势,只能是建立在手握绝对实力、掌控全局的基础之上。如此看来,林宏上蹿下跳地勾结那些清流言官,恐怕非但难以撼动萧衍分毫,一个不慎,反而会引火烧身,将自己彻底卷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
这对于沈月曦而言,无疑是一个利好消息。林家若因这次愚蠢的攻讦而再遭重创,势力进一步削弱,那么被困在长春宫里的林太妃,便如同被拔去了利齿和爪牙的困兽,想要再翻身,更是难上加难。
然而,萧衍此人……沈月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轻轻划动。他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潜藏着无尽的危险与未知。他今日言辞间对自己这位太后,似乎并无明显的恶意,甚至在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审视新奇猎物般的探究之意。但这并不能让她感到丝毫安心。
他权倾朝野,执掌天下兵马大半,对龙椅上那位日渐成长的少年天子而言,本身就是悬于头顶的一柄利剑,是皇权最大的威胁与制衡。皇帝萧昱对他,既不得不倚重,又无时无刻不深怀忌惮。自己这个身份特殊、无子无宠、全靠先帝遗泽和皇帝“孝道”维持尊荣的太后,若是与这位摄政王走得过近,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倾向,都极有可能立刻引来皇帝更深的猜疑与不满,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如何在皇帝与摄政王这两股强大的、彼此制衡又相互对立的力量之间,巧妙地维持平衡,甚至……利用他们之间那微妙而危险的矛盾,来为自己争取空间,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太后尊位?这如同一场在高空悬丝上行走的舞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她需要冷静的头脑和精准的判断,每一步都必须仔细权衡,如履薄冰。
“娘娘,”青黛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端着一盏刚炖好、犹自冒着丝丝热气的冰糖燕窝,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见沈月曦独自凝神沉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思虑,她不禁放轻了脚步,将白玉盅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轻声唤道,“您晚膳用得少,用些燕窝润一润吧。您……是在想白日里的事吗?”
沈月曦被她的声音从深沉的思绪中拉回现实,目光落在那一盅晶莹剔透的燕窝上,缓缓伸手接过。她用细白瓷调羹轻轻搅动着粘稠的羹液,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声音平静无波:“青黛,你觉得……摄政王此人如何?”
青黛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仔细斟酌着用词。她虽得太后信任,却也深知宫廷险恶,不敢妄言。片刻后,她才谨慎地低声回道:“奴婢愚钝,不敢妄议朝政大事。只是……奴婢觉得,摄政王殿下他……气势太盛,不怒自威,只是远远看着,便让人觉得心头发紧,不敢……不敢轻易靠近。”
沈月曦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连青黛这样跟在她身边、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都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萧衍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场与威压,可见此人之强势,已到了何种地步。
“是啊,”她轻叹一声,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猛虎卧于榻侧,岂能真正安眠?”那无形的压力与威胁,始终存在。她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但有时候,若能借力打力,猛虎的利爪与獠牙,也能用来驱赶那些环伺在侧、呲牙挑衅的豺狼。”
眼下,林太妃和她背后野心勃勃的林家,就是那群最亟需驱赶、甚至彻底撕碎的豺狼。至于将豺狼驱散之后,又该如何与卧于榻侧的猛虎相处,是设法安抚,是保持距离,还是……寻找新的制衡之道?那都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后话了。
思绪收回,沈月曦转而问道:“冯保那边,关于林宏与清流勾结,意欲攻讦摄政王之事,查得如何了?可有新的进展?”
青黛连忙回道:“冯公公傍晚时分来回过话,说已经有些眉目了。他们似乎抓到了一个关键的线头,隐约与去年江南漕运的一笔数目不小的亏空有关。有人想方设法,要将这笔糊涂账,巧妙地挪移到北境边关的军饷开支头上,借此做文章,污蔑摄政王贪墨军费、中饱私囊。”
江南漕运亏空?沈月曦眸光骤然一闪,如同暗夜里划过的流星。这倒是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突破口!漕运历来是贪腐的重灾区,账目混乱,若真能掌握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林宏一党在背后捣鬼,意图栽赃陷害……那么,不仅能帮助萧衍轻松化解此次危机,让他欠自己一个不小的人情,还能顺势将林宏乃至整个林家,彻底拖入这泥潭之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一念及此,沈月曦眼中瞬间迸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芒,她放下手中的调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冯保,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哀家拿到真凭实据!要快,要准,要让他们无法抵赖!”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传话!”青黛感受到主子话语中的凛冽杀意,精神一振,连忙应声,快步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只剩下沈月曦一人。她重新执起调羹,舀起一勺温润甜腻的燕窝,缓缓送入口中。那滑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丝毫未能暖化她眼底凝结的寒冰。
林婉清,你的父兄既然利令智昏,自己迫不及待地往刀口上撞,那就别怪哀家,顺势狠狠推他们一把,送他们一程了。
这前朝后宫,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棋局,她这个曾经卑微、如今尊贵的太后,不能再只是被动应对。是时候,要开始主动落子,掌控风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