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殿,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沈月曦(太后)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狐裘毯子,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向宫墙外那片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层层殿宇。
后宫经过她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虽不敢说铁板一块,但至少表面上的魑魅魍魉已被清扫大半,慈宁宫的威仪算是初步立住了。然而,沈月曦深知,真正的风浪,往往潜藏在更深、更远的地方——那便是波谲云诡、关系错综复杂的前朝。
她虽恪守祖训,深居简出,轻易不踏出慈宁宫半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前朝的动向一无所知。冯保如今已是她得用的臂膀,加之她暗中栽培安插的几条不起眼的眼线,如同细密的蛛网,总能将一些关键的风声,及时传递到她的耳中。
林太妃被禁足长春宫,失了协理六宫之权,其父兄、吏部侍郎林宏在朝中的日子果然立刻变得艰难起来。少年天子萧昱,显然采纳了之前由影七巧妙“泄露”过去的消息,对这位手握部分官员任免大权、且与边将往来密切的外戚,多了十二分的警惕与不满。不过月余光景,几个由林宏力荐、安插在关键位置的官员,或被寻了由头调任无实权的闲职,或被御史台揪住错处弹劾罢免,林氏一党在前朝的势力,肉眼可见地受到了不小的打压与削弱。
殿内檀香袅袅,沈月曦端起手边温热的红枣茶,轻轻啜饮一口,暖流滑入喉间,却化不开她眉宇间那抹思虑。林宏,会如此轻易认输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冯保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他如今在沈月曦面前愈发恭谨,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他行至榻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禀报要事特有的凝重:“娘娘,咱们安排在宫外的人,刚刚递来消息。”
沈月曦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眼神沉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探听,林侍郎近日一反常态,与几位素以清流自居、平日最是瞧不上外戚勋贵的御史台官员,还有几位在士林中颇有声望的文臣,往来忽然变得异常密切。他们时常在林府别院或是某些清雅的茶楼私会,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冯保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显然也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清流文臣?”沈月曦纤细的指尖在狐裘柔软的毛领上轻轻划过,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疑虑与嘲讽。林宏此人,钻营取巧,结党营私,乃是靠着其妹林婉清(林太妃)的裙带关系才得以在吏部站稳脚跟,向来被真正的清流士大夫所不齿。如今竟能与这些人搅和到一处?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而且……”冯保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窥见隐秘的紧张,“他们密谈的内容,似乎有意将矛头,指向……摄政王。”
沈月曦执着茶盏盖子的手微微一顿,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她眸光骤然凝聚,如同暗夜里骤然亮起的寒星。指向萧衍?这倒是有意思了。林宏这是想做什么?借清流之手,扳倒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为他林家铲除一大障碍?还是想故意搅浑前朝这潭水,转移皇帝对他林家日益增长的注意力,以求自保?
“可知他们所为何事?总要有由头,才能发难。”沈月曦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内里已带上了审慎的锐利。
“具体细节还未探听周全,似乎……与去岁拨往北境的边关军饷账目有些不清不楚有关,另外,还影影绰绰地提及摄政王麾下几位得力将领,在地方上‘骄纵不法’、‘藐视王法’。”冯保谨慎地回禀道。
边关军饷……骄纵不法……沈月曦心中冷笑。这两项,确实是极易触动文官集团神经,也最容易引发皇帝猜忌的绝佳借口。萧衍手握重兵,北境边军几乎唯他马首是瞻,其在军中的威望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这早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实。皇帝萧昱年纪渐长,对这位功高震主的皇叔,恐怕忌惮之心日重。若林宏真能煽动起清流言官,以此为突破口掀起风浪,恐怕前朝之上,立刻就要迎来一场不见硝烟,却更为凶险的狂风暴雨。
这对沈月曦而言,既是潜在的危机,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若萧衍在此番攻讦中倒台,失去制衡的林太妃极有可能趁机反扑,自己将面临更大的压力。但反过来,若萧衍安然度过此劫,以他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性子,必然会彻查幕后推手,届时首当其冲的林家,恐怕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再无翻身之日。
她需要冷静地权衡,仔细地思量,如何在这盘瞬息万变的棋局中,审时度势,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者说,争取最有利的位置。
“继续盯着,”沈月曦沉吟片刻,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林宏,那些与他接触的御史、文臣,还有……摄政王府那边的反应,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嗻。奴才明白。”冯保躬身领命,悄然退出了殿内。
殿内重归寂静。沈月曦缓缓起身,走到那张紫檀木大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她摊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提起那支狼毫笔,在端溪砚中缓缓蘸饱了浓墨,笔尖悬于纸面之上,却迟迟未曾落下。
萧衍……这个男人,如同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的巍峨山峦,看不清内里真容,却以其庞大的存在感,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之前派人送来的那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还妥帖地收在慈宁宫的库房里;他在西山猎场不由分说带走两名活口刺客,其动机至今成谜;如今,他又将面临林宏勾结清流发起的攻讦……
他到底,是敌?是友?亦或,只是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极度危险的变数?
或许,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和猜测了。
沈月曦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她该想办法,寻一个合适的契机,亲自去试探一下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了。至少要摸清,他对后宫,对她这个太后,究竟持何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