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迷雾泽的那一刻,陆九思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湖人谈之色变。
瘴气像化不开的浓墨,把天空压得低低的,明明是正午,却暗得像黄昏。脚下的淤泥深不见底,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黑色的泥浆里还时不时冒出气泡,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刚踏入泽地时,陆九思不小心蹭到了旁边的野草,手背瞬间红肿起来,起了一串密密麻麻的水泡,又痛又痒。
“别碰任何植物。”陈观棋立刻拽住他往后退,从行囊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绿色的药膏抹在他手背上,“这里的草木都被毒蛊的尸气浸染过,哪怕是片叶子,都能让人皮肉溃烂。”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清凉的刺痛,陆九思手背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他看着那些在瘴气中若隐若现的植物,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根茎处还缠着细小的红色丝线——那是毒蛊爬过的痕迹。
“云策堂到底在这沼泽里养了多少毒蛊?”陆九思忍不住问,声音在瘴气里传播时,都带着种黏腻的回响。
白鹤龄用长鞭拨开挡路的毒藤,鞭梢扫过藤蔓的地方,立刻冒出白烟:“至少上千种。我爹当年追查云策堂时,曾见过他们用活人喂养‘蚀骨蛊’,那些人的骨头最后会变成这种黑色淤泥的养分。”她指了指脚下咕嘟冒泡的泥浆,“所以这沼泽底下,全是冤魂。”
陆九思的呼吸顿了顿,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爹娘的笔记里提过,毒蛊虽凶,却怕至阳之物和纯净的魂力。他将龙元玉佩解下来,握在手里,玉佩的温润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陈观棋掏出罗盘,刚想辨认方向,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罗盘的指针本该指向正南,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疯狂旋转,指针表面甚至渗出了黑色的锈迹,很快就变得漆黑一片,彻底失灵了。
“瘴气里混了‘腐心雾’。”陈观棋将罗盘收起来,眉头紧锁,“这东西能侵蚀法器,连桃木剑都得小心着用。”他说着,从行囊里翻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晒干的灰绿色草根,根茎处还带着淡淡的金色纹路。
“回魂草?”陆九思认出这是爹娘笔记里记载的奇草,生长在极阳之地,根茎能净化阴邪之气,“你怎么会带这个?”
“出发前阁主塞给我的,说迷雾泽的瘴气不一般。”陈观棋将回魂草揉碎,又取出三张符纸,将碎末均匀地撒在上面,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的火苗,快速在符纸上勾勒符文。随着他的动作,符纸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回魂草的碎末也融入符文之中,散发出清苦的草木香。
“这是‘清瘴符’,能在身边撑出三尺左右的无瘴区。”陈观棋将两张符递给他们,“贴身收好,一旦符纸变黑,立刻告诉我。”
陆九思将符纸贴在衣襟内侧,果然感觉到周围的瘴气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了,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他低头看了眼手背上的药膏,突然想起什么,从笔记本里抽出张夹着的 dried 叶片:“对了,我这里有‘醒神叶’,爹娘说这叶子的气味能提神,还能驱赶低阶蛊虫。”
他将叶片揉碎,一股清冽的薄荷味在三人之间散开,果然,周围那些在瘴气里飞窜的小飞虫,都下意识地避开了。
白鹤龄挑眉:“你这笔记本里藏的宝贝倒是不少。”
“都是爹娘留下的,他们以前好像来过这附近。”陆九思摸着笔记本的封面,上面还留着淡淡的水渍,那是当年爹娘在沼泽边缘考察时不小心弄上的。
三人继续往泽中走。瘴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尺,只能隐约看到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淤泥里的气泡冒得更频繁了,还伴随着细碎的“咔哒”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泥底下啃噬骨头。
“小心脚下。”陈观棋突然停住脚步,桃木剑指向旁边的一处淤泥。那里的气泡比别处密集,黑色的泥浆表面,还浮着几根白色的骨头渣。
陆九思刚想凑近看,就见淤泥猛地翻腾起来,一张布满尖牙的嘴突然从泥里窜出,朝着他的脚踝咬来!那东西长得像条放大了十倍的泥鳅,浑身覆盖着黏液,眼睛是浑浊的白色,嘴里的尖牙闪着寒光。
“是‘泥齿蛊’!”白鹤龄的长鞭瞬间甩出,鞭梢精准地缠住了蛊虫的身体,银铃发出急促的响声,“这东西专啃活人的骨头,被它咬一口,半条腿都得废了!”
陈观棋的桃木剑同时刺出,金色的阳气顺着剑身注入蛊虫体内。蛊虫发出刺耳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黑色的黏液溅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坑。
陆九思赶紧掏出醒神叶,往蛊虫身上撒了些碎末。那蛊虫像是被烫到一样,挣扎得更厉害了,最终在阳气和醒神叶的双重作用下,身体渐渐干瘪,化作一滩黑色的脓水,渗入淤泥里。
“这才刚进泽地边缘,就遇到这种东西。”陆九思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真不敢想里面还有什么。”
“更麻烦的在后头。”陈观棋看着蛊虫消失的地方,眉头皱得更紧,“泥齿蛊是群居的,刚才这只被惊动,很快就会引来一群。我们得加快速度,找到陆九思笔记里说的暗渠入口。”
他们按照笔记上的标记,往泽中央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陆九思的醒神叶碎末用了大半,陈观棋的清瘴符边缘也开始发黑,白鹤龄的长鞭上更是沾了不少绿色的毒液,时不时滴落下来,在淤泥里烧出小泡。
就在陆九思觉得快要撑不住时,白鹤龄突然抬手示意他们停下。
“你们看前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陆九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跳。
在前方不远处的瘴气中,隐约立着一座吊脚楼。木质的楼身被瘴气浸得发黑,几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中轻轻摇晃,灯笼的红光透过瘴气,散发出诡异的光晕。
那吊脚楼的样式,竟然和陈观棋小时候住过的那座,一模一样。
陈观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小时候在西南边境的苗寨住过,那座吊脚楼是他母亲亲手搭建的,后来母亲去世,吊脚楼也在一场大火中烧毁了。可眼前这座……连屋檐下挂着的那串玉米,都和记忆里的位置分毫不差。
“不可能……”陈观棋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恍惚,“那座楼早就没了……”
“小心有诈。”白鹤龄的长鞭紧绷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吊脚楼,“云策堂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建一座和你旧居一样的楼?这分明是引你进去的陷阱。”
陆九思也觉得不对劲。他翻到笔记本里关于迷雾泽建筑的记载,上面画的都是些石屋和竹楼,根本没有吊脚楼的记录。而且笔记里特意标注过,泽中央的地脉极阴,不适合建木质建筑,否则会被瘴气腐蚀得很快,可眼前这座楼,看起来却异常坚固。
“陈哥,别冲动。”陆九思拉住陈观棋的胳膊,“你想想,罗烟怎么会知道你小时候住过吊脚楼?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陈观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盯着那座吊脚楼,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屋檐下的玉米串,最下面那颗玉米的颜色比其他的深一些,像是被人用颜料特意涂过。
而他记忆里的那串玉米,最下面那颗是天然的紫玉米,根本不需要涂色。
“是假的。”陈观棋的眼神瞬间清明,桃木剑上的阳气再次燃起,“罗烟调查过我的过去,这座楼是她仿造的,目的就是引我进去。”
“那我们绕开?”陆九思问。
“不。”陈观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她费了这么大心思,我们总得‘赏脸’去看看。而且我猜,暗渠的入口,就在这吊脚楼底下。”
他想起师父说过,罗烟这人最自负,总喜欢把关键线索藏在看似最危险的地方,让对手不敢靠近。这座仿造的吊脚楼,看似是陷阱,反而可能藏着他们要找的东西。
白鹤龄用长鞭卷过旁边一根毒藤,试了试吊脚楼周围的瘴气浓度:“楼周围的瘴气比别处淡,应该是设了聚气阵。但阵眼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埋了蛊虫的卵。”
陆九思翻着笔记本,突然指着其中一页:“你们看,这里写着‘泽中吊脚楼,实为镇蛊台,地基嵌龙骨,暗渠通三台’。‘三台’指的应该就是望月台!暗渠果然在楼底下!”
“那就进去看看。”陈观棋的桃木剑在掌心转了个圈,金色的光芒刺破瘴气,“但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信。尤其是关于过去的事。”
他率先朝着吊脚楼走去,每一步都踩在阳气凝聚的光点上,防止脚下突然窜出蛊虫。陆九思和白鹤龄紧随其后,醒神叶的碎末和长鞭的银铃声交织在一起,在诡异的瘴气中,开辟出一条短暂的安全路径。
越靠近吊脚楼,那红灯笼的光芒就越清晰。陆九思甚至能看到楼门上挂着的牌匾,上面写着两个字——“归燕”,和陈观棋母亲的名字一模一样。
陈观棋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握着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九思知道,他心里的防线,正在被这座虚假的吊脚楼,一点点瓦解。而这,恐怕正是罗烟想要的。
走到吊脚楼门口时,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观棋,回来啦?娘给你炖了汤……”
那声音,和陈观棋记忆里母亲的声音,分毫不差。
陈观棋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变得迷茫。
“陈哥!”陆九思赶紧拽了他一把,将醒神叶的碎末往他鼻子前凑了凑,“别听!是幻听!”
清冽的薄荷味让陈观棋打了个激灵,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咬了咬牙,桃木剑猛地往前一挥,金色的剑气劈向门内,只听“嗤”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劈碎了,那温柔的女声也戛然而止。
“走!”他低喝一声,率先冲进了吊脚楼。
陆九思和白鹤龄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进去。
楼内的景象,比外面看起来更诡异。桌椅摆放得和陈观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墙上甚至还挂着他小时候画的涂鸦。唯一不同的是,所有东西的颜色都透着种不自然的暗沉,像是蒙着一层灰。
“地基!”白鹤龄的长鞭指向地面,“这里的木板是空的!”
陈观棋低头看去,果然,正对着门口的那块木板,边缘有明显的拼接痕迹。他用桃木剑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潮湿的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是暗渠!”陆九思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带来的火把,“笔记里说暗渠里有‘引魂灯’,跟着灯走就能到望月台!”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洞口,里面是陡峭的石阶,蜿蜒向下延伸。石阶上布满了青苔,还沾着些黑色的毛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下去的时候小心,可能有埋伏。”陈观棋率先踏上石阶,桃木剑护在身前。
陆九思紧随其后,火把的光芒在他脸上跳动。他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突然想起爹娘笔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迷雾最浓处,往往藏着最真的光。”
或许这座虚假的吊脚楼,不只是陷阱。罗烟越是想掩盖的,说不定就越是他们要找的真相。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暗渠的阴影里,身后的吊脚楼在瘴气中轻轻摇晃,屋檐下的红灯笼突然“啪”地一声炸开,化作无数只飞蛾,朝着暗渠的方向追去。
迷雾泽的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