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屯的晨雾还没散尽,村口的老槐树下已聚了不少人。张大叔拄着拐杖站在最前头,王婶的儿媳抱着孩子,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连夜烙的麦饼;李伯的儿子背着个酒葫芦,是新酿的米酒,塞给陆九思时,红着眼圈说:“路上冷,喝点暖身子。”
陈观棋站在玄枢阁的快船旁,望着码头上攒动的人影,喉咙有些发紧。快船通体漆黑,船帆是暗金色的,绣着玄枢阁的云纹,桅杆上挂着盏青铜灯,灯芯跳动着幽蓝的光,一看就不是凡物。玄枢阁派来的船夫站在船头,面无表情,青色的衣襟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弯刀闪着寒光,像是随时会出鞘。
“陈大哥,该走了。”苏青背着个小包袱跑过来,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故作老成地拍了拍腰间的短刀——那是陈观棋送他的,说是路上防身用。他非要跟着南下,说自己水性好,能给大家搭把手,陆九思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陈观棋点头,最后看了眼黑土屯的方向。龙穴的位置被新栽的树苗遮住了,只露出点青灰色的岩顶,像个沉默的句号。他摸了摸怀里的太阳花帕子,帕子上的栀子花香混着海风的咸味,竟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上船吧。”陆九思率先踏上跳板,木板在他脚下微微晃动,他却走得稳当,像是常年行船的老手。他回头看了眼白鹤龄,少女正低头检查药箱,指尖划过瓶瓶罐罐,动作轻柔,像是在跟老朋友道别。
白鹤龄抬头时,正好对上陆九思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慌忙移开视线,快步跟上。她的药箱里除了寻常药材,还多了些玄枢阁的秘药,是临行前玄枢阁信使留下的,瓶身上贴着“避水煞”、“解尸毒”的标签,看得人心里发沉。
苏青蹦蹦跳跳地跟在最后,上船时还差点绊倒,多亏陈观棋扶了他一把。少年吐了吐舌头,挠着头笑:“这船真晃,比张大叔的渔船晃多了。”
船夫解开缆绳时,码头上的人突然齐齐挥手。张大叔的拐杖在空中画了个圈,王婶的儿媳把孩子举过头顶,李伯的儿子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到了南边捎个信!”
“注意安全!”
“早点回来吃新麦饼!”
喊声被海风卷着,送进船舱。陈观棋站在船尾,望着黑土屯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黑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起小妹总爱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看货郎的船来来往往,说长大了要去海边,捡最亮的贝壳串成项链。
“在想什么?”陆九思递过来一块干粮,是张大叔烙的芝麻饼,还带着余温。他靠着船舷,手里把玩着那枚镇尸铃残片,残片在阳光下泛着淡金的光,比在黑土屯时亮了些。
“在想,海边的贝壳是不是真的像小妹说的那么亮。”陈观棋咬了口饼,芝麻的香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涩味。
陆九思没说话,只是把罗盘拿出来,指针稳稳地指着南方,红色的针尖在阳光下闪了闪。“我娘说,大海看着宽,其实跟陆地一样,也有走熟的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以前跟我爹跑过船,说最怕的不是风浪,是水里的东西。”
“水里的东西?”苏青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是大鱼吗?还是像龙穴里那样的怪物?”
白鹤龄正好走过来,闻言脸色微变,轻咳一声:“别乱说,海上的规矩多,不能随便提‘怪物’,会招东西的。”她从药箱里拿出三枚铜钱,递给每人一枚,“我娘给的,说能镇水祟,贴身带着。”
铜钱是黄铜做的,边缘磨得发亮,中间的方孔里穿着红绳,系在手腕上,带着点凉丝丝的暖意。苏青把铜钱系在脖子上,贴着心口,拍了拍说:“这样就不怕了!”
船行得很快,黑土屯的影子彻底消失后,海面变得开阔起来。天是碧蓝色的,海也是碧蓝色的,远远望去,海天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偶尔有海鸥掠过船头,翅膀划破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前三天都风平浪静。船夫每日除了掌舵,就坐在船头喝酒,话不多,却总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递过一碗热水,或是提醒一句“夜里凉,盖好被子”。陆九思拿着罗盘研究海图,白鹤龄在船舱里整理药材,苏青则缠着船夫问东问西,从“怎么看风向”问到“海里真的有鲛人吗”,船夫被问得烦了,就往他手里塞个海螺,让他自己听海浪声。
陈观棋多数时候都在船尾坐着,擦拭桃木剑,或是望着海面发呆。他发现那株从龙穴带出来的绿芽被陆九思种在了个小陶罐里,就放在船舱的窗台上,每天都能晒到太阳,新叶长得飞快,已经有四片叶子了。
“这草真能活?”苏青指着陶罐里的绿芽,一脸惊奇,“在船上都能长这么好。”
“它命硬。”陆九思浇了点水,水珠顺着叶子滑下去,在窗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出片晃动的天空,“跟某些人一样。”
陈观棋知道他在说自己,嘴角扯出抹笑,没接话。他摸了摸怀里的太阳花帕子,帕子上的纸花被他压得平平整整,只是边角有点受潮,软塌塌的。
变故发生在第四天午后。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像是被谁用墨汁泼过,乌云从天边滚过来,速度快得惊人,转眼就遮住了太阳。海风变得又冷又急,吹在脸上像刀割,船帆被吹得猎猎作响,桅杆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断。
“要变天了!”船夫突然站起身,脸色凝重如铁,他扔掉酒葫芦,操起舵盘,大吼道,“都进船舱!把门窗关好!”
陈观棋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色,乌云低得仿佛要压在船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海面上的浪越来越大,船身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左摇右摆。
“怎么回事?”苏青被晃得东倒西歪,紧紧抓住船舷的栏杆,脸色发白,眼里满是惊慌,“这浪也太大了!”
陆九思一把将他拽进船舱,同时喊道:“观棋!白鹤龄!快进来!”他的声音被风声和浪涛声吞没了大半,显得有些模糊。
陈观棋刚想扶白鹤龄,却见少女正试图把窗台上的绿芽抱进来。陶罐在摇晃中差点摔碎,她死死护在怀里,脸色煞白,却不肯松手:“不能丢,这是从黑土屯带来的……”
“先不管它!”陈观棋一把将她拉进船舱,同时反手关上舱门。门板“砰”的一声撞上,震得人耳朵发鸣,门外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船帆被撕破了。
船舱里一片漆黑,只有舷窗透进点昏暗的光,照得几人脸色惨白。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要被掀翻,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药瓶碎了好几个,药味混着海水的咸味,呛得人直咳嗽。
“这是……风暴?”白鹤龄紧紧抓着船壁上的铁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头发被晃得散乱,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玄枢阁的海图上说,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大的风暴……”
“不是普通的风暴。”陆九思从怀里掏出罗盘,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红色的针尖几乎要从盘面上跳出来,边缘的刻度被震得脱落了好几处,“你看,指针乱成这样,是水里有东西在搅动!”
“水里的东西?”苏青吓得声音发颤,紧紧挨着陈观棋,眼睛死死盯着舷窗,窗外的海浪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浪头有小山那么高,拍在船身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像是有巨兽在撞击船板。
突然,一声刺耳的“嘎吱”声传来,船身猛地倾斜,几乎要翻过去。陈观棋反应极快,一把抓住身边的白鹤龄和苏青,将他们按在舱底,自己则死死抵住舱门。门板在巨大的压力下变了形,缝隙里灌进冰冷的海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
“船要翻了!”苏青的哭声被淹没在混乱中,少年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紧紧攥着脖子上的铜钱,红绳勒得脖子生疼。
白鹤龄的药箱被晃倒了,里面的符纸散落一地,被海水浸湿,墨迹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那些湿透的符纸,眼里闪过一丝绝望——那些都是她连夜画的避水符,现在全废了。
陆九思突然从怀里掏出镇尸铃残片,用力摇晃。铃音清越,穿透了风声和浪涛声,奇怪的是,随着铃音响起,船身的摇晃似乎减轻了些,窗外的浪头也小了点。
“有用!”陆九思又惊又喜,加快了摇晃的速度,“这铃能镇邪祟,或许也能镇水里的东西!”
陈观棋盯着舷窗,突然低喝一声:“小心!”
窗外,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浪里翻了出来,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看到无数只灰白色的手,像水草一样缠向船身。那些手抓住船板,用力撕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板上的漆皮成片脱落,露出底下的木头,很快就被海水泡得发胀。
“是水鬼!”白鹤龄的声音带着恐惧,她认出那些手正是玄枢阁秘典记载的“溺亡者之手”,是被海眼裂隙的怨灵同化的死者,专抓活人的魂魄,“它们想把船拖下去!”
苏青吓得闭紧了眼睛,却听见陈观棋喊:“苏青!把火折子给我!”
少年慌忙摸出火折子,颤抖着递过去。陈观棋接过,吹亮,同时从陆九思手里抢过镇尸铃残片,塞进怀里,然后抓起一把散落的符纸,用火折子点燃。
“陆九思!开门!”陈观棋大吼,声音因用力而嘶哑。
“你要干什么?”陆九思大惊,“外面全是水鬼!出去就是送死!”
“不出去船才会沉!”陈观棋将点燃的符纸塞进苏青手里,“拿着,别灭了!”他转向陆九思,眼神异常坚定,“你稳住船,我去烧断那些手!”
白鹤龄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眼里噙着泪:“太危险了!那些手沾了尸气,碰到就会被缠住!”
“没时间了。”陈观棋掰开她的手,从腰间抽出桃木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红光,“还记得龙穴吗?我们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命硬,是因为敢拼。”
他说完,不等陆九思反应,猛地拉开舱门。冷风夹杂着海水扑面而来,差点把他掀翻。他死死抓住门框,看清了船身上的水鬼之手——那些手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蛆虫,正用力往船板里钻,木头被啃得“咔嚓”作响。
“去死!”陈观棋怒吼一声,将桃木剑插进最近的一只手。剑身刚碰到手,就发出“嗤”的一声,那只手瞬间冒出黑烟,像被烧焦的树枝一样蜷缩起来,掉进海里。
但更多的手涌了上来,从四面八方缠向他。陈观棋挥舞着桃木剑,剑光如练,每一剑都带着红光,砍断的手掉在海里,很快就被浪头卷走,却又有新的手从浪里冒出来,源源不断。
“观棋!”陆九思在船舱里大喊,他试图稳住船舵,却发现船身正在慢慢下沉,船尾已经浸进了水里,“船要撑不住了!”
陈观棋心里一沉,余光瞥见桅杆上的青铜灯。灯芯还在燃烧,幽蓝的光在风暴中显得格外诡异。他突然想起玄枢阁信使说过,玄枢阁的船都有“镇船灯”,以鲛人油为芯,能驱水祟。
“苏青!把灯拿下来!”陈观棋大吼,同时朝着桅杆的方向冲去。船身剧烈摇晃,他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桃木剑支撑才稳住身形。
苏青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冲出船舱,少年紧紧攥着火折子和符纸,火苗在风里剧烈晃动,随时可能熄灭。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桅杆,手指被粗糙的木头磨得生疼,却不敢松手,终于够到了青铜灯,用力一拽,灯链断开,他抱着灯摔了下来,正好被陈观棋接住。
“好样的!”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背,接过青铜灯。灯身冰凉,灯油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闻起来竟有些提神。他拔下灯芯,将燃烧的符纸凑过去,鲛人油遇到符火,“腾”地窜起半尺高的蓝火,火苗在风里不摇不晃,像是有生命般。
“往船身上照!”陈观棋喊道。
苏青立刻举起青铜灯,蓝火的光芒照在船身的水鬼之手上,那些手瞬间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被硫酸泼过一样,纷纷缩了回去,掉进海里,冒起阵阵黑烟。
“有效!”陆九思的声音带着惊喜,他趁机调整船舵,船身渐渐稳住,不再下沉。
白鹤龄也冲出船舱,手里拿着把匕首,帮着砍断那些没来得及缩回的手。少女的裙摆被海水浸湿,贴在腿上,却动作利落,匕首寒光闪烁,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手腕处,显然是练过的。
风暴还在继续,乌云却似乎淡了些,浪头也小了点。陈观棋举着青铜灯,绕着船身走了一圈,蓝火所到之处,水鬼之手纷纷退散,不敢靠近。他这才发现,那些手的手腕处都缠着水草,水草里裹着些破烂的船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是蓬莱岛的码头标记。
“这些都是在海眼裂隙失踪的人。”白鹤龄看着那些沉入海底的手,声音低沉,“它们被怨灵同化,成了海眼的‘爪牙’。”
陈观棋心里一沉,举着青铜灯望向远处的海面。风暴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片黑雾,黑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像是石碑的影子,又像是无数只眼睛。
“那就是蓬莱岛的方向。”陆九思走过来,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风暴是海眼引起来的,它在警告我们,别靠近。”
“警告?”陈观棋握紧了青铜灯,蓝火映在他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还是在怕我们靠近?”
苏青突然指着海面,声音发颤:“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被蓝火逼退的水鬼之手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海里聚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漆黑的,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哭声,细细的,像无数人在同时啜泣。
船夫突然跪在船头,对着漩涡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显然是被这景象吓坏了。
“是海眼的‘吸力’。”陆九思盯着旋涡,罗盘的指针指向旋涡中心,疯狂颤抖,“它在拉我们过去!”
船身果然开始朝着漩涡的方向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陈观棋试图用青铜灯逼退,却发现漩涡里涌出的黑气能挡住蓝火的光芒,水鬼之手又开始从漩涡里冒出来,这次的数量比之前多了数倍,密密麻麻,像涨潮的海水。
“撑不住了!”船夫嘶吼着,舵盘开始不受控制地转动,“船要被吸进去了!”
陈观棋看着越来越近的漩涡,突然将青铜灯递给陆九思,同时抽出桃木剑:“你们稳住船,我去看看漩涡里有什么!”
“你疯了?”陆九思一把抓住他,“进去就是死!”
“不进去才是死。”陈观棋掰开他的手,眼神异常平静,“龙穴我们都闯过来了,还差这一个旋涡?”他摸了摸怀里的太阳花帕子,“小妹还等着我带贝壳回去呢。”
他说完,不等众人反应,纵身跳进海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他却咬紧牙关,握紧桃木剑,朝着漩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