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葬村的石碑比想象中更刺眼。青灰色的石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自愿入葬,生死自负”八个字刻得极深,笔画边缘泛着黑红色,像是常年被血浸透。陈观棋伸手触摸石碑,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地脉在这石碑下断了线,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这碑有问题。”他低声道,指尖在碑底摸索,果然摸到几道细微的刻痕——是天枢支的“锁龙纹”,用来锁住地脉阳气,让整个村子沦为阴煞的温床。
白鹤龄将罗盘凑到碑前,指针疯狂旋转,最后竟倒转过来,指向村子深处:“煞气的源头在祠堂。这石碑是阵眼,锁住了阳气,才让那些‘活葬’的人无法自行脱困。”
陆九思盯着石碑上的“自愿”二字,只觉得荒谬。哪个正常人会自愿被活埋?除非……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龙元玉佩,玉佩的暖意比在李家坳时更盛,像是在抗拒着这里的阴煞。
三人扮作行商,推着辆装着杂货的独轮车往村里走。新盖的瓦房整齐排列,院墙刷着雪白的石灰,门楣上贴着鲜红的春联,看着像个富足安乐的村落。可越是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路上的行人步履蹒跚,皮肤透着种病态的青灰,眼窝深陷,却偏要挤出虚假的笑容。他们遇见一个挑着菜担的妇人,篮子里的青菜蔫得打卷,根部却沾着黑褐色的泥,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菜……”陆九思刚想开口,就被陈观棋用眼神制止。
那妇人注意到他们,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外乡来的?要买些菜吗?这可是‘地仙’赐的灵菜,吃了能强身健体。”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看着不像种菜的,倒像常年挖坟的。
白鹤龄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钱:“来两把。”趁妇人称菜的功夫,她飞快地在菜根上贴了张微型探煞符,符纸接触到黑泥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化作灰烬。
“多谢客官。”妇人接过铜钱,塞进怀里时,衣襟敞开的缝隙里露出半截黑布,上面绣着个骷髅头,和骨先生的标记一模一样。
三人推着独轮车继续往前走,陆九思压低声音:“她是骨先生的人?”
“不止她。”陈观棋扫过路边闲聊的村民,他们袖口都隐约露出相同的黑布边角,“整个村子的人,恐怕都被骨先生控制了。”
村中心的坟地比想象中更规整。百亩土地被划分成无数个方格,每个方格里都堆着小小的坟头,坟前插着块简陋的木牌,用红漆写着姓名和入葬时长——“张三,葬三年零五月”“李四,葬一年整”“王二麻子,葬七个月”……密密麻麻,竟有上百块,却没有一块木牌刻着“卒年”,仿佛这些人只是暂时“住”在这里。
坟地边缘搭着个草棚,几个手持铁锹的壮汉正坐在里面抽烟,看到陈观棋三人,立刻站起来,横眉竖目地拦住去路。为首的壮汉身材魁梧,脸上有块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干什么的?”
陈观棋放下独轮车,露出憨厚的笑:“我们是走南闯北的货郎,听说这村子有活干,想来试试。”
刀疤脸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在白鹤龄身上停顿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活?这里只有一种活——入葬。你们敢吗?”
陆九思假装好奇:“入葬?就是被埋进土里?”
“不然呢?”刀疤脸嗤笑一声,用铁锹指了指坟地,“看见没?这些都是‘入葬’的。交十斤小米当押金,进去待三年,活着出来就分三亩地、两头牛;要是死了,就当给地仙献祭了,也算积德。”
“地仙?”陆九思追问,“是山神吗?”
“比山神厉害多了。”刀疤脸的语气突然变得狂热,眼窝的青黑色浓了几分,“是能让我们发财的活神仙!他住在地底下,我们给他‘供奉’,他就赐我们金银财宝。你们外乡人不懂,这是我们活葬村的福气!”
白鹤龄从独轮车里摸出个布包,里面装着早就准备好的小米,分量足有十斤:“我们想试试。怎么登记?”
刀疤脸见他们真有诚意,脸色缓和了些:“跟我去祠堂。村长在那里,他会给你们‘入葬符’,戴着符才能进坟地,不然会被地仙当成‘野食’。”
往祠堂走的路上,陈观棋悄悄给陆九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注意路边的坟头。陆九思仔细看去,发现每个坟头的泥土都异常松软,像是经常被翻动,而且坟头边缘的草长得极快,叶片是诡异的深绿色,根部缠着细小的黑色根须——和襄阳府刘府土坑里的根须一模一样!
祠堂是整个村子最气派的建筑,青砖灰瓦,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只是狮子的眼睛被人用黑布蒙住了。刀疤脸领着他们走进祠堂,里面阴森森的,正中央摆着个供桌,供桌上没有牌位,只有一个黑漆漆的陶罐,罐口用红布盖着,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正坐在供桌旁喝茶,他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却精神矍铄,尤其是眼睛,亮得惊人,与村里其他人的呆滞截然不同。
“村长,来了三个外乡人,想入葬。”刀疤脸躬身道,态度恭敬得不像对普通人。
村长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陈观棋三人身上,像在掂量货物:“外乡人?可知入葬的规矩?”
陈观棋点头:“听说要待三年,活着出来有赏。”
“不止这些。”村长慢悠悠地说,从袖中摸出三张黄符,符纸是黑色的,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这是入葬符,必须贴身戴着。入葬后,每天子时会有人给你们送‘养分’,不许挑食,不许擅自出来,否则……”他指了指供桌下的阴影,那里隐约能看到几只老鼠正在啃食什么东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就会变成它们的食。”
陆九思注意到,村长说话时,手指一直在摩挲长衫袖口,那里露出半截玉佩,样式和龙元玉佩很像,只是颜色暗沉,像是被血浸透。
“我们要是中途后悔了呢?”白鹤龄问,指尖悄悄捏着张破煞符。
村长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进了坟地,就由不得你们后悔了。地仙会‘看着’你们的。”他将入葬符推过来,“想清楚了就签字画押,按手印。”
供桌的抽屉里露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按着血红的手印。陈观棋翻了几页,突然在其中一页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陆长风”“苏婉”,后面的入葬时长写着“十年整”,按手印的位置是空的。
是陆九思的父母!
陈观棋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地将册子合上,对陆九思和白鹤龄使了个眼色:“我们签。”
三人在册子上写下假名字,按上手印。村长收起册子,对刀疤脸道:“带他们去‘新坟区’,找三个空着的坑。”
新坟区在坟地最边缘,离祠堂最远,周围的草长得比人还高。刀疤脸指着三个刚挖好的土坑,坑深约摸丈许,坑底铺着黑色的布,和李家坳老头描述的一样,黏糊糊的,散发着腥气。
“进去吧。”刀疤脸将铁锹插在地上,抱着胳膊看着他们,“记住,待够时辰才能出来,别耍花样。”
陈观棋率先跳入坑里。坑底的黑布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根须,像无数条小蛇在蠕动,他刚站稳,根须就缠了上来,顺着裤腿往上爬。他强忍着恶心,悄悄将一枚铜钱塞进袖口——那是用阳气淬炼过的,能暂时挡住根须。
白鹤龄和陆九思也相继跳下来。陆九思刚落地,龙元玉佩就剧烈发烫,坑底的根须像是遇到了克星,纷纷退缩,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个极小的“陆”字。
“是我爹的标记!”陆九思又惊又喜,“他们真的在这里待过!”
刀疤脸见他们都进了坑,便开始填土。泥土落在身上,越来越沉,很快就埋到了胸口。陈观棋感觉到根须顺着泥土缝隙往他身上钻,试图吸食阳气,却被他体内的地脉之力挡住,发出“滋滋”的声响。
“子时送养分的时候,我们再动手。”陈观棋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尽量别惊动他们。”
白鹤龄和陆九思点头。泥土很快埋到了脖子,最后只剩下脑袋露在外面。刀疤脸确认他们无法动弹,才扛着铁锹离开,临走前还恶狠狠地说:“老实点,地仙看着呢!”
坟地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陈观棋闭上眼睛,引动地脉之力感知周围——整个坟地的根须都连着祠堂方向,那里的煞气最浓,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底沉睡,每一次呼吸都让根须剧烈蠕动。
“祠堂底下有东西。”他低声道,“比阴龙还大,煞气更重。”
“是不死骨?”白鹤龄问。
“不像。”陈观棋摇头,“不死骨的煞气是冷的,这个是热的,像有生命。”
陆九思突然指向祠堂的方向:“你们看!”
只见祠堂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站着个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身形佝偻,像是个老头,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顶端闪着幽绿的光。
“是村长!”陆九思认出他的长衫,“他果然在监视我们!”
黑影似乎察觉到他们在看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转身消失在祠堂里。
陈观棋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村长绝非凡人,他的气息里既有活人的生气,又有死人的煞气,更像是……半人半煞。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落山,坟地里的阴气越来越重。那些坟头的木牌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光,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陆九思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泥土里移动,离他越来越近。
“别怕,有玉佩在。”陈观棋安慰道,同时运转地脉之力,将阳气渡给陆九思一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提着木桶的黑影正往新坟区走,步伐蹒跚,像是个老妪。她走到离陈观棋不远的一个坟头前,将木桶里的东西倒下去——是黑糊糊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腥气,正是“养分”。
液体渗入泥土,那坟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里面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吞咽。紧接着,坟头的泥土开始松动,一只青灰色的手伸了出来,指甲又尖又长,抓着坟头的草往上爬。
陆九思吓得差点叫出声。陈观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乱动。
那“人”从坟里爬了出来,身材干瘪,皮肤像树皮一样皱巴巴的,眼窝深陷,却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他闻到“养分”的气味,竟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舐着渗出来的液体,发出满足的呜咽。
“是‘活尸’。”白鹤龄的声音带着寒意,“被根须吸食精血后,还保留着一丝意识,成了骨先生的傀儡。”
老妪倒完养分,又提着木桶走向下一个坟头。当她走到陈观棋他们这边时,陆九思突然认出她手里的木桶——桶壁上刻着个“苏”字,是他母亲的陪嫁品!
“是我娘的木桶!”陆九思的声音发颤,“她……她是不是也变成这样了?”
老妪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她的脸布满皱纹,眼窝的青黑色浓得像墨,但陆九思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眼角的那颗痣——是他母亲苏婉!
“娘!”陆九思再也忍不住,失声喊道。
苏婉的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窝转向陆九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努力辨认。她手里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黑糊糊的液体洒了一地,根须闻到气味,从泥土里钻出来,贪婪地吮吸着。
“婉娘!你干什么呢!”刀疤脸的声音突然传来,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看到苏婉愣在那里,厉声呵斥,“快点送养分,耽误了地仙进食,有你好果子吃!”
苏婉被呵斥声惊醒,身体开始颤抖,似乎想靠近陆九思,又被某种力量束缚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喉咙里的呜咽声越来越响,像是在哭泣。
陆九思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父亲日记里的“十年之约”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死了,是被骨先生变成了活尸,困在这活死人坟里,已经整整十年!
陈观棋看着陆九思通红的眼眶,又看向祠堂的方向,眼神变得异常冰冷。他原本想悄悄探查,现在看来,必须尽快动手,不仅是为了阻止骨先生炼不死骨,更是为了救出陆九思的父母,救出所有被困在这里的人。
夜色越来越浓,坟地里的根须蠕动得越来越快,像是在期待着什么。陈观棋能感觉到,地底的那个巨大身影正在苏醒,祠堂方向的煞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
子时快到了。他握紧藏在袖口的铜钱,对陆九思和白鹤龄低声道:“准备动手。”
陆九思抹掉眼泪,握紧龙元玉佩,玉佩的光芒在黑暗中越来越亮,映出他眼底的决心。白鹤龄也摸出藏在头发里的银令,指尖凝聚着阳气,随时准备出鞘。
远处传来了钟声,是祠堂的方向,一共敲了十二下。钟声落下的瞬间,所有坟头的根须都剧烈蠕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欢呼。
骨先生的阴谋,似乎要在今夜达到高潮。而他们,必须在这场疯狂的献祭中,撕开一道口子,将真相和希望,带回这片被阴煞笼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