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阴差馆时,晨雾已被阳光撕得粉碎,乱葬岗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腥气,混着纸钱燃烧后的焦味,倒生出几分人间烟火气。陆九思走得稳稳当当,脚踝的淤青消了大半,只是每走一步,胸口的龙元玉佩就烫得更厉害些,像揣着块刚从火塘里刨出来的烙铁。
“陈哥,我想起来了。”他突然停下脚步,手按在玉佩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爹娘当年就是去龙门墟送货,说是替玄枢阁送一批‘古籍’,从此就再也没回来。临走前他们偷偷告诉我,说要去见个‘地脉先生’,好像要送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说那东西能‘镇住龙气’……”
“地脉先生”四个字像道惊雷,在陈观棋耳边炸响。他脚步猛地一顿,背上的桃木剑硌得肩胛骨生疼。师父隐居西南后,对外只称“地脉先生”,除了他和灯娘子,极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号。陆九思爹娘要送的东西,难道与师父有关?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青囊经》,完整的书卷在衣襟下微微发烫。借着晨光,他悄悄翻开最后一页——那里果然画着个玉佩的图样,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条盘旋的龙,与陆九思脖子上的龙元玉佩分毫不差,只是图样右下角多了行小字:“龙元镇煞,需配青囊残卷,二者合一,可封毒龙。”
陈观棋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原来陆九思爹娘要送的,就是这龙元玉佩!他们不是普通的玄枢阁外围成员,而是师父安排的人,是为了将玉佩安全送到龙门墟,与《青囊经》配合封印毒龙蛋!墨无常杀他们,不仅是为了灭口,更是为了夺走玉佩,阻止封印!
“难怪墨无常一直盯着你。”陈观棋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看着陆九思懵懂的脸,突然明白这少年从出生起,就被卷入了这场横跨三十年的恩怨,“你爹娘不是普通的送货人,他们是……”
“是英雄。”陆九思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周先生的笔记本里记着,我爹娘每次送货回来,都会偷偷画龙门墟的地图,还标注了天枢支的岗哨位置。他们早就知道危险,却还是一次次去,就是为了搜集证据。”他攥紧玉佩,指节泛白,“陈哥,我不怕去龙门墟,我想替他们完成没做完的事。”
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有些话不必说透,少年眼底的坚定已经说明了一切。就像师父当年明知天枢支在追杀,却还是布下棋局引导他走上这条路;就像灯娘子守在鬼市三十年,用浓妆掩盖伤疤,只为等一个地脉后人出现。有些责任,从一开始就刻在了骨子里。
回到鬼市入口时,那扇刻着“鬼市”二字的石门下,竟拴着两匹神骏的白马。马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四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马鞍上还配着精致的银饰,一看就不是凡品。
灯娘子正站在马旁,不知何时又换回了那身红衣,脸上的浓粉重新敷好,朱砂痣在晨光里像滴未落的血。见他们过来,她抛给陈观棋一个水囊:“这是‘醒神露’,路上若遇煞气侵扰,喝一口能提神。”又递给陆九思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垫垫肚子,落马坡到龙门墟还有三百里,别饿坏了。”
“这是‘踏雪’。”她指了指那两匹白马,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是当年地枢支养的龙驹后代,脚程快得很,能日行千里,寻常煞气近不了身。”
陈观棋轻抚马背,马鬃顺滑如绸缎,马眼转动着,竟像是通人性般朝他打了个响鼻。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缰绳握在手里,传来沉稳的力道。陆九思也学着他的样子爬上另一匹马,刚坐稳就差点滑下来,惹得灯娘子笑出了声。
“姑姑,你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陆九思突然拉住灯娘子的胳膊,少年的声音带着恳求,“鬼市这么危险,天枢支的影卫还在附近,你一个人……”
灯娘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指尖划过他额前的碎发:“傻孩子,我在鬼市待了三十年,这里的每块石板,每个摊位,都比你们熟。影卫来了又怎样?姑姑的‘回魂阵’可不是吃素的。”她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悠远,“而且,我得留在这儿,替你们盯着天枢支的尾巴。他们要是敢从鬼市调人手去龙门墟,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到时候自有办法通知你们。”
她转向陈观棋,语气严肃了几分:“记住,到了龙门墟,若见到个戴银锁的男人,千万别信他的话。那是天枢支的伪长老墨无常,最擅长用亲情骗人——他当年就是这样骗了你父亲,才得以混入地枢支,拿到毒龙蛋的藏匿地图。”
“墨无常戴银锁?”陆九思突然想起什么,“我三叔也戴银锁!他说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那银锁是天枢支长老的信物,锁芯里藏着‘子母煞’的母蛊。”灯娘子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每次对你念的‘安神咒’,其实都是在催动子蛊,让你更听他的话。到了龙门墟,若他找你,千万离远点,等拿到他的心头血解了煞,再报仇不迟。”
陆九思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马鞍的银饰被他捏得咯吱作响。陈观棋看在眼里,轻轻踢了踢马腹,与他并排而立:“别冲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阻止毒龙出世,报仇的事,等解决了墨无常再说。”
陆九思用力点头,眼眶却红了。
灯娘子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递给陈观棋:“这里面是回魂草的种子,若遇毒龙,将种子撒向它的逆鳞,能暂时压制其煞气。记住,毒龙最忌回魂草的清气,这是它唯一的弱点,也是你师父当年特意嘱咐我留给你的。”
陈观棋接过锦囊,入手轻飘飘的,却感觉沉甸甸的。这里面装的哪里是种子,分明是师父跨越生死的牵挂,是地脉支传承不息的希望。
“我们走了。”他勒紧缰绳,踏雪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
“等等!”灯娘子突然叫住他们,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簪,簪头是朵栩栩如生的龙形花,“把这个带上。这是地脉支的‘龙形簪’,插在玄天宫的‘镇龙柱’上,能暂时切断地宫与外界的地脉连接,让毒龙蛋吸收不到龙气。”
陈观棋接过金簪,簪身冰凉,龙形花的鳞片雕刻得极为精细,在晨光里闪着微光。他突然发现,簪尾刻着个极小的“婉”字——想必是灯娘子的本名。
“保重。”他对灯娘子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哽咽。
“保重。”灯娘子挥了挥手,红衣在晨光里像团燃烧的火,“替我告诉龙门墟的太阳,我很快就会去看看它。”
陈观棋不再犹豫,双腿一夹马腹,踏雪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石门。陆九思紧随其后,两匹白马的蹄声在乱葬岗的小路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为他们送行。
冲出石门的瞬间,陈观棋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灯娘子还站在歪脖子树下,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远望去,竟像是吊脚楼火塘边那朵永不熄灭的火苗。他摸了摸怀中的《青囊经》,书页随着马蹄的颠簸轻轻翻动,师父的批注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堪舆者,不以术欺天,不以能傲人,唯以心护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师父那句“以行证道”的真正含义——道不在体质,不在术法,甚至不在传承,而在护佑苍生的心里。就像灯娘子守在鬼市三十年,就像陆九思的爹娘明知危险却仍要送货,就像七里沟的地缚灵甘愿魂飞魄散也要挡住煞气。
这些人或许没有“地脉亲”体质,不懂《青囊经》的秘术,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中的道。
“陈哥,你看!”陆九思的声音带着兴奋,指着前方的官道,“落马坡的旗子!”
远处的官道旁,果然插着面黑色的旗子,旗面上画着个白色的“马”字,正是天枢支马场的标记。踏雪马似乎也感应到了目的地,跑得更快了,四蹄扬起的尘土在晨光里拉出两条金色的线。
陈观棋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龙门墟的方向。那里的天空虽然依旧阴沉,却已有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在远处的山巅投下片金色的光晕。
他知道,龙门墟的玄天宫里,墨无常正站在诛仙台的废墟上,用万人精血滋养着毒龙蛋;地宫深处,被囚禁的百姓还在绝望地等待救援;而他和陆九思,正骑着踏雪马,带着地脉支的传承,带着无数人的希望,朝着那场注定到来的决战奔去。
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心头的那点光亮不灭,就一定能走到终点。
两匹白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蹄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首未完的歌谣,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也吟唱着永不屈服的勇气。而鬼市的石门后,灯娘子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缓缓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那是当年师兄(陈观棋的师父)留给她的信物,与陈观棋的铜钱耳坠本是一对。
“师兄,观棋长大了。”她轻声呢喃,将玉佩贴在胸口,红衣在晨光里,像团燃烧的火焰,守着这片阴阳交界之地,也守着一个即将揭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