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石屋在晨雾里像排沉默的墓碑。陈观棋推开正厅那扇雕花木门时,铁锈摩擦的锐响刺破寂静,惊得梁上积灰簌簌坠落,在晨光里划出无数道歪斜的银线。
正厅中央的景象让他攥紧了桃木剑——十几具骸骨以诡异的姿势堆叠成尖塔,椎骨与肋骨交错咬合,指骨像藤蔓般缠绕着股骨,最顶端插着面黑旗,旗面的墨龙在阴光下扭曲蠕动,龙鳞竟是用指甲盖拼贴而成,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痂。
“养煞阵……”陆九思的声音发颤,测蛊盘从怀里滑出来,铜针“咔”地扎进盘底,针身蒙着层黑霜,“《禁术考》里说这是天枢支的邪术,用活人怨气养龙煞,阵眼的骸骨越多,煞气越重,最后能炼出‘骨龙’,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陈观棋的指尖抚过最近一具骸骨的颅骨,眼眶里积着的黑灰突然动了动,簌簌滚落,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庚子年三月廿三”。这是去年的日期,算来正是猎户们开始失踪的时候。
“这些不是老骨头。”他用剑鞘拨开骸骨堆,发现最底层的胫骨还带着未完全风化的筋腱,“最多死了半年,是最近失踪的猎户。”
赵虎捂着还在渗血的肩膀,往祭坛边啐了口:“狗娘养的!云策堂的人干的?”他踢了踢骸骨堆,却踢到个硬东西,弯腰捡起时,掌心沾了层滑腻的黑泥——是块巴掌大的龟甲,边缘刻着“天枢”二字,甲面裂纹像条盘着的蛇。
“是天枢支的人。”陈观棋认出龟甲上的蛇纹,与七里沟倒悬棺里的棺钉纹路如出一辙,“但这阵法比倒悬棺阴毒十倍——倒悬棺是借地脉煞气聚阴,这养煞阵是活生生把人熬成怨气的容器,每具骸骨里都锁着魂魄。”
他的指尖刚触到祭坛底层的骸骨,整座骨塔突然“咔啦”作响,骸骨间的缝隙里渗出黑雾,在地面聚成个模糊的人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伸出骨爪抓向陈观棋的脚踝。
“小心!是煞灵!”陆九思甩出硫磺粉,粉末撞上黑雾,燃起幽蓝的火苗,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啸,消散前却在地面留下行血字:“救……救我……”
陈观棋盯着血字在阳光下蒸发,突然注意到骸骨堆底部陷着本牛皮日记,封皮被血浸透,边角啃噬得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他用剑鞘小心翼翼地勾出来,日记本摊开在第三十七页,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墨水混着血渍晕成黑团:
“三月初七,收了个姓王的猎户,属龙,够壮实,煞气足,埋在东南角,阵脚稳了些……”
“四月廿一,张屠户的儿子闯进来,正好属龙,省了功夫,就是太吵,割了舌头才安分……”
“六月初三,还差三个属龙的,就能成了……骨龙一出,玄松子那老东西的地脉术,屁用没有……”
最后几个字被笔尖戳得破了纸,墨迹里嵌着血丝,仿佛能看到写字人当时狰狞的嘴脸。
“玄松子……”陈观棋的指节捏得发白,日记里的怨毒像针般扎进心里,“他们做这一切,是为了对付师父?”
野狗突然对着祭坛狂吠,前爪在骨塔下刨出个小坑,坑里的黑泥里裹着片青布——是玄枢阁暗线的制服碎片,布角绣着半个“乙”字。
“是乙九!”陆九思惊呼,“他果然来过黑风寨!”
陈观棋想起乙九死在七里沟时,怀里揣着的半截地图,终点正是黑风寨。看来乙九早就查到天枢支在这里布阵,想来破坏,却没能成功。他蹲下身,顺着野狗刨开的坑往下挖,黑泥里很快露出更多布料碎片,还有枚玄枢阁的铜符,符面被啃得坑坑洼洼,显然经历过殊死搏斗。
“他不是被煞气害死的。”陈观棋捻起碎片上的齿痕,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是被蛊虫啃噬,和丙七一样。”
话音未落,祭坛顶端的黑旗突然无风自动,旗面的墨龙猛地抬头,眼眶里射出红光。整座骨塔剧烈震颤,骸骨间的黑雾越聚越浓,隐约能听到无数冤魂的哭嚎,像有无数根针在刺耳膜。
“不好!阵法要破了!”陆九思的测蛊盘突然炸裂,铜针碎成数段,“煞气快压不住了!”
陈观棋将温玉按在祭坛基座上,玉面的“观棋,慎之”四字亮起金光,与黑旗的红光碰撞,发出“滋滋”的响声。黑雾遇到金光,像沸水浇雪般消融,却在骨塔周围凝成道黑墙,将三人困在中央。
“还差三个属龙的……”
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正厅回荡,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像是无数张嘴在同时低语。黑墙突然渗出粘稠的血珠,顺着墙面往下淌,在地面聚成个血池,池里浮出三张人脸——正是日记里提到的王猎户、张屠户儿子,还有个陌生的少年,眉眼间竟与阿丙有几分相似。
“他们要找替身!”赵虎挥刀劈向血池,刀刃却像砍进棉花里,血珠溅在刀身上,瞬间蚀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陈哥,这邪术怕什么?”
陈观棋盯着血池里少年的脸,突然想起师父手札里的话:“养煞阵以怨为食,以血为引,破阵需‘至亲血’,至亲者,非血脉,乃同心。”他摸出玄枢令,往自己掌心一划,鲜血滴在温玉上,金光暴涨,竟在血池里映出乙九的虚影——他正举着铜符往骨塔上撞,背后插着根黑针,针尾缠着蛇纹,正是天枢支的“锁魂针”。
“乙九是用自己的血拖延了阵法!”陈观棋突然明白,玄枢令的红光里混入了乙九的血,与他的血产生共鸣,“他知道破不了阵,就用暗线的秘术,把自己的魂魄锁进煞气里,让骨龙迟迟不能成型!”
血池里的人脸突然扭曲,发出痛苦的嘶吼。黑旗上的墨龙剧烈挣扎,旗面撕裂处露出层白绢,绢上画着幅地图,天枢山的位置被红圈标出,旁边写着“七月初七,龙煞祭母”。
“万蛊母!”陆九思失声喊道,“他们要用骨龙的煞气喂万蛊母!”
陈观棋的指尖突然被温玉烫了下,玉面浮现出师父的字迹:“天枢支有内鬼,骨龙是幌子,真目标是地脉泉眼。”他猛地抬头,看向正厅梁柱——那里的木纹被人用刀刻过,隐约是幅泉眼的分布图,与绿鳞坡的暗泉纹路吻合。
“他们不是要炼骨龙。”陈观棋的声音发冷,“是想借养煞阵的煞气,引动地脉,找到所有泉眼的位置,好给万蛊母供水!”
黑墙突然裂开道缝,股腥风灌进来,带着阵熟悉的咯咯笑。陈观棋握紧桃木剑,只见紫袍人站在裂缝里,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枚龙形玉佩:“小地脉,挺聪明。可惜啊,你们来得太晚了。”
她将玉佩往血池里一扔,池水瞬间沸腾,骨塔顶端的黑旗“呼”地燃起黑火,无数骸骨突然直立起来,指骨指向陈观棋——他属龙。
“你也是属龙的?”紫袍人笑得更欢了,“正好,差的三个里,还缺个地脉传人,你的骨头,最适合做骨龙的龙骨。”
骸骨们嘶吼着扑过来,关节摩擦的“咔啦”声像无数把钝锯在拉。赵虎挥刀砍断最前面一具骸骨的腿骨,却被喷涌的黑雾缠住,手臂瞬间覆上黑霜。“陈哥快走!”他用刀背砸向自己的胳膊,试图逼退煞气,“别管我们!”
陆九思突然将测蛊盘的碎片往空中一撒,碎片在金光里化作无数小针,扎进骸骨的关节处。“我爹说过,机关术能克邪术!”他掏出个铁球往地上一扔,铁球炸开,弹出张网,网眼缠着艾草绳,罩住了扑来的几具骸骨,“陈哥,祭坛底下有动静!”
陈观棋低头,只见祭坛基座的石缝里渗出金色的汁液——是地脉生金液!他想起师父说的“地脉泉眼”,突然用桃木剑往基座上猛刺,剑刃没入三寸时,碰到个硬东西,拔出来一看,是块刻着“地枢”的青铜盘,盘底的纹路与温玉上的泉眼图完全吻合。
“原来乙九把泉眼图藏在这里!”他将青铜盘按在温玉上,两物相触的瞬间,金光冲天而起,生金液顺着石缝蔓延,所过之处,骸骨上的黑雾纷纷消融,黑旗上的墨龙发出声凄厉的惨叫,化作飞灰。
紫袍人看着消散的煞气,脸色铁青,突然从袖中甩出把毒针,转身就跑:“陈观棋,七月初七,天枢山等着你给万蛊母当祭品!”
毒针被金光弹开,落在地上化作青烟。陈观棋冲到祭坛边,看着那些骸骨在金光里渐渐化为白灰,只留下三枚龙形玉佩,与紫袍人扔掉的那枚一模一样——想必是三个属龙猎户的遗物。
赵虎的黑霜渐渐退去,却脱力倒在地上,指着祭坛下的暗格:“那里……有东西……”
陈观棋撬开暗格,里面藏着个铁盒,打开一看,是乙九的令牌和半张地图,地图上天枢山的位置画着个巨大的龙形,龙腹处标着“万蛊母巢穴”。令牌背面刻着行小字:“天枢支内有鬼,与云策堂勾结,骨龙是假,引地脉是真。”
“原来如此。”陈观棋将铁盒收好,温玉在掌心微微发烫,玉面浮现出第七局的提示:“天枢山,龙腹破局。”
陆九思捡起地上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背面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棋盘,棋盘上少了枚“将”棋,位置正好对着天枢山。“师父的七局,最后一局在天枢山。”他抬头看向陈观棋,眼里的恐惧被决心取代,“我们必须去。”
陈观棋望着正厅外的晨雾,阳光已经穿透云层,照在黑风寨的石墙上,反射出温暖的金光。野狗叼着乙九的令牌,蹭了蹭他的手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安慰。
他知道,天枢山的等着他的,必然是更凶险的陷阱。但乙九的血,阿丙的骨,还有那些无名猎户的冤魂,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收拾东西,去天枢山。”陈观棋将温玉和青铜盘贴身收好,玄枢令的红光在他胸口跳动,像颗不肯熄灭的火种,“七月初七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万蛊母的巢穴。”
赵虎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算我一个。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总得还回去。”
陆九思把乙九的半张地图和之前的拼在一起,完整的路线图在晨光里展开,天枢山的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三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黑风寨的晨雾里时,正厅的金光渐渐散去,只留下那三枚龙形玉佩,在祭坛的灰烬里闪着微光,像是在诉说着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名字。而在他们身后的山道上,片不起眼的枯叶被风吹起,叶背用朱砂画着个极小的蛇形——紫袍人并没有走远,她的目光,正死死盯着陈观棋的背影,像条等待时机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