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幅仍陈阿姨耿耿于怀的画作《落英》,本来叫《腾元》?”林晚星咬了一口刚出锅的蟹壳黄,酥皮“簌簌”往下掉,她赶紧用手接着,烫得直呵气。芝麻和烤酥的猪油香混在一起,在空气里炸开。
“枕河雅集”商场六楼的小吃街人声鼎沸,晚上九点依旧烟火缭绕。
坐了四个半小时高铁从北京赶来的林晚星,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此刻正专心对付着满桌的苏州点心。
王鸿飞将她面前的糖粥碗往里挪了挪,免得被她挥舞的胳膊碰翻。
“慢点,没人跟你抢。”他语气纵容,顺手把自己那碟没动过的生煎也推了过去,“这幅画是苏教授和他的学生滕远共同创作完成的。最开始叫《飞翔》,后来被苏教授改名为《腾元》。‘腾元’,元是初始,也是本源。去掉走之底,是苏教授想留住这个学生,让他停在艺术生命最蓬勃的时候。‘腾元’也代表了‘飞翔’的初始状态。”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林晚星颈间。那里坠着一枚设计极简的铂金戒指,细链子闪着幽微的光。他脖子上也戴着同款。这对高奢品牌的情侣对戒太过惹眼,在异地他乡,王鸿飞总觉得不安。他先将自己那枚塞进衬衫领口,然后很自然地倾身,微凉的指尖掠过林晚星锁骨处的皮肤,小心地帮她也把戒指藏了进去。
“这故事听着……又可惜,又温暖。”林晚星吸了一口冰镇绿豆汤,缓解了蟹壳黄的油腻,“苏教授真好。那后来呢?怎么就从《腾元》变成《落英》了?这名字改得……意境全反了。”
王鸿飞拿起纸巾,不是给自己,而是自然地擦掉她鼻尖上沾到的一点酥皮屑。“滕远是苏教授最得意的弟子,三十二岁时在绘画界已小有名气,拿奖拿到手软,圈里都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观宸画廊’——国内顶级的那个——花一百二十万请他画《飞翔》,预付了六十万定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七年前,画完成四分之三,人却在送画稿的路上,车祸没了。那六十万,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林晚星夹着的半个生煎包掉回了碟子里,汤汁溅了出来。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画廊仁至义尽,只要求退回三十万。滕远家里赔不起,老父亲跪着求到苏教授门前。”王鸿飞的眼神透过镜片,显得有些悠远,“苏教授对着学生未完成的画,闭关两个月,一笔一笔,按照他们当初共同商议的线稿和构思,补完了剩下的部分。为了纪念,改名《腾元》。”
“那……”林晚星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雅雯嫂子和我屿默哥买走画后,为什么非要改成《落英》?这名字听着就……”她搜索着脑海里的词汇,“……就往下坠,一点都不‘飞翔’了。”
王鸿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感的笑:“不止改名。苏教授说,他一开始没认出这幅画,是因为它是被上下倒置悬挂的。”
“倒置?”林晚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原作是想表达向上冲破的力量,倒过来……不就变成坠落和消散了吗?”
“没错。”王鸿飞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从《腾元》到《落英》,再从正向到倒置。晚星,你觉得,买画的人,是想纪念,还是想……彻底掩盖掉这幅画原本想说的话?”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星心湖。她隐约感觉到,这不再仅仅是一幅画的改名问题。
就在这时,王鸿飞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董屿默发来的消息,问他年会筹备的细节。他瞥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复,反而对林晚星说:“这件事,暂时算我们俩的小秘密,好吗?”
他语气温和,带着商量,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那枚藏在林晚星衣领下的戒指,仿佛也随着他的话,贴得更紧了些。
林晚星正沉浸在画作被倒置的震惊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而《落英》被倒置的真正原因,或许,正是揭开某个更大秘密的,第一道裂缝。
王鸿飞夹起一块玫瑰馅儿的松糕放到她碟子里,状似无意地问:“你从北京开完会直接跑来苏州,我确实很意外。”
林晚星咬了一小口,清甜的玫瑰香在舌尖化开。她抬起眼,笑眯眯地望着他,像只得逞的小狐狸:“陪你,不好吗?那天我说没空的时候,你电话挂得‘咔哒’一声,带着火星子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王鸿飞被她戳穿,失笑摇头:“你个鬼灵精。”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真实的愉悦,“你能来,我高兴得昨晚都没睡好。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探究地看向她,“我也担心,是不是在北京,谁给你气受了?沈恪他们……?”
他精准地提到了那个名字。
林晚星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她用勺子搅着碗里糯乎乎的糖粥,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是他们……可能,是我自己小心眼吧。”
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白天的事。
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大得像迷宫。她听完自己的分会场内容,想着去找沈恪手术演示的会场。途经一个会场,门牌上写着 “心脏心理与双心医学” ,讲者名单里“江盛”两个字,像根小羽毛,轻轻刮了她一下。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台上,她熟悉的那位江盛医生在鲜花环绕的讲台后,神态自若,侃侃而谈,讲着情绪与心脏疾病的隐秘关联。人很多,他没看到她。
散会后,她想追上去打个招呼,人潮涌动,电梯门合上,江盛的身影消失了。
“然后呢?”王鸿飞的声音很温和,引导她说下去。
“然后……”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我在大厅的咖啡角,又看到他了。他和蒋凡坤、还有我哥……沈恪站在一起。”
她描述着那幅画面: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恰好将那片区域照得明亮而温暖。三个同样出色的男人站在一起。沈恪微微侧头听着江盛说话,嘴角是她熟悉的、放松的浅笑。蒋凡坤则大笑着拍江盛的肩膀,动作自然亲切。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流动的、融洽的,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熟稔和默契,仿佛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屏障。
她当时就定在不远处,像隔着橱窗看一个温暖却与她无关的故事。周遭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屏蔽,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她无法融入的宁静。脚像被钉在原地,一股酸意毫无预兆冲上鼻腔。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蒋老师以前提过一嘴,说什么少年时期的‘三剑客’,当时沈老师一个眼神,他就闭嘴了。我以前没在意……”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还有,我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江医生送了我一件限量版球衣,说是德国的朋友寄来的。德国的朋友……”
她没再说下去,但王鸿飞完全明白了。那个德国的朋友,大概率就是当时还在德国的沈恪。
一种被排除在外的、近乎被背叛的感觉攫住了她。他们谁也没说过互相不认识,可这种有意无意的隐瞒,比直接的欺骗更让她难受。鼻子一酸,视线就模糊了,她觉得自己矫情得莫名其妙。
“他们看见我了,一起跟我打招呼,沈恪让我过去。”林晚星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碟子里已经冷掉的生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就往后退了一步,说……说我要来苏州找你。然后我就跑了,直接去了高铁站。”
说完这些,她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好像更加茫然了。
王鸿飞安静地听完,没有立刻说一个字。他只是伸手,用指尖轻轻抹去她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湿意,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跑得好。”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肯定,“我的晚星,感觉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奔向我。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没有讲大道理,没有分析沈恪或许有苦衷,他甚至没有否定她那“矫情”的感觉,只是全然接纳,站在了她这一边。将她的“逃离”重新定义为“奔向”。
这句话像有魔力,瞬间抚平了林晚星心里大半的褶皱和酸涩。她抬起还有些红的眼睛,带着依赖望向他。
王鸿飞看着她这副全然信赖的模样,心底某种掌控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微微一笑,将那枚不小心又从她衣领里滑出的戒指,再次轻轻塞了回去,指尖在她温热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
“以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有什么不开心的,第一个来找我。我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也是你的前线。”
桌上的小吃热气渐消,但某种更黏稠、更紧密的联系,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建立起来。她因为被一个圈子排除而受伤,而他,正为她提供了一个看似更温暖、更以她为中心的港湾。
只是林晚星还不知道,有些港湾,一旦停靠,或许就再难轻易离开了。而沈恪那边,在她转身跑开的那一刻,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桌上的小吃渐渐凉透,林晚星才仿佛刚想起什么,摸出手机。屏幕亮起,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跳了出来,像一群被冷落已久、扑闪着翅膀的小鸟。
她设置了静音,完全错过了沈恪、蒋凡坤、江盛,甚至班长许原的连环呼叫。
她点开微信,那些熟悉的头像带着各自的语气扑面而来:
江盛:「林同学,真不打算见我了?白给你当了那么久‘思念牌’主治医师。[心碎]」
蒋凡坤:「[图片:一只油光锃亮的烤鸭被无情瓜分]」紧随其后的是文字:「你不在,沈老师请客的斗志都不昂扬了。这烤鸭,它不香啊!」
许原:「晚星,你到苏州了吗?大家都挺担心你的。到了务必报个平安。另外……沈老师今晚气压有点低,你懂的。」
沈恪:「到苏州了吗?」
林晚星的指尖在“沈恪”的对话框上悬停了很久。
她打了「到了」,觉得太生硬;加了「哥」,又觉得憋屈;想发个「嗯」,更像是在赌气。打了删,删了打,反反复复。她想装作云淡风轻,仿佛白天的落荒而逃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心底那份莫名的委屈却又在叫嚣,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翻篇。
最后,她退出了和沈恪的对话框,点开了许原的。
「班长,我到了,很安全。放心。」她慢慢地敲着字,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帮我跟沈老师也说一声吧。」
这个举动带着点孩子气的别扭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无法直接面对沈恪,却又无法彻底切断联系。通过第三个人传递信息,既保全了自己摇摇欲坠的“面子”,又……确保那个她最在意的人,能收到她的讯号。
她锁上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上,发出轻轻一声“啪嗒”。
一旁的王鸿飞将她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没有点破,只是将一碗刚叫的、热气腾腾的鸡头米糖水推到她面前。
“这里的鸡头米是一绝,尝尝,甜的。”他语气寻常,仿佛没看见她刚才那一番无声的内心挣扎。
苏州秋夜的暖意与甜香包裹着她,暂时驱散了从北京带来的那点寒意和酸涩。可她不知道,她那条迂回的报平安信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在遥远的北京,激起怎样的涟漪。
而那个被她刻意回避的人,在收到许原转达的消息时,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林晚星将手机反扣在桌上,像是要把从北京带回的那点纷乱思绪也一并隔绝。她深吸一口苏州温润的空气,努力将心头那点莫名的伤感和对自己任性跑走的一丝后悔驱散。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晶莹软糯的鸡头米送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她重新看向王鸿飞,眼神恢复了平日的灵动:“我们明天去哪里?”
王鸿飞看着她迅速自我调节的样子,眼底掠过欣赏。他喜欢她这点,像一株坚韧的植物,给点阳光和水分,就能自己撑起来。
“明天,”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陪我去趟滕远家吧。我想去看望一下他父亲。”
林晚星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眼睛倏地亮了:“看望他父亲?这和买画有关系吗?”她的好奇心瞬间被吊到了顶点。
“也许有,也许没有。”王鸿飞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查滕远资料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他生前有三部公认的成名代表作——《光尘》、《萤海》,以及……《米粒》。”
他刻意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停顿,观察着林晚星的反应。
“《米粒》?”林晚星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朴实且耳熟。
“嗯。”王鸿飞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锐利,“滕远七年前去世。而七年前,丁雅雯在娱乐圈短暂闯荡时,用的艺名,就叫——米粒。”
林晚星倒吸了一口小小的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个巧合太过明显,几乎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醒目。
王鸿飞很满意她的反应,继续抛出信息:“《光尘》和《萤海》早在几年前就已公开拍卖,成交价不菲,网上记录清晰可查。唯独这幅《米粒》,在一次重要展览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在市场上出现过。”
他看着她,语气带着引导性的探究:“一幅以买家妻子艺名命名的画作,在画家死后神秘消失。而这位妻子,后来又买下了画家未完成的遗作,并执意将它改名为意境相反的《落英》,还倒挂起来……晚星,你觉得,这仅仅是一连串的巧合吗?”
“当然不是!”林晚星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种参与解密巨大谜团的兴奋感冲淡了所有低落情绪,“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鸿飞哥,你太厉害了,这都能被你挖出来!”
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崇拜的眼睛,王鸿飞心底升起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掌控感的满足。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而坚定:“所以,我想去听听滕远父亲口中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的。也许,能从过去的碎片里,找到拼图的另一块。”
“我去!”林晚星毫不犹豫地应下,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雀跃,“我愿意陪你去!这比学术会议有意思多了!”
她期待着,这次看似寻常的拜访,将会撬开一段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又可能搅动现在的风云。
而那幅名为《米粒》的消失的画作,或许,是解开那些谜团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