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教学楼的门时,霜气总会先裹住脚踝,栏杆上结的白霜被指尖碰一下,就化成细水粘在指缝里——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距离期末只剩最后两周。
早读课的铃声还是和九月刚入学时一样急促,只是现在不用再低头核对课表,手指划过课本时,会带起页脚折过的褶皱。教室后排的暖气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灰尘味,从前总觉得这味道陌生,如今却和课桌上堆叠的试卷、草稿纸一起,成了习以为常的背景。
上周整理抽屉,翻出开学时写的“高中适应计划”,字迹还带着刻意的工整,而纸页边缘已经被暖气烘得发脆。
走廊里的倒计时牌每天减少一个数字,窗外的梧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明明昨天还在为第一次月考紧张,现在却要抱着厚厚的笔记,在晚自习惨白的灯光下赶最后一套模拟卷——原来冬天的风裹着时间,比课间十分钟跑得还快。
“还有两周就回去过年了咯。”老汪拧开保温杯盖,氤氲的热气裹挟着茶香飘散开来。他熟练地用滚水冲淋着紫砂小壶,水流撞击壶壁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好香的茶,是铁观音吗?汪老师。”杨静安吸了吸鼻子,从一堆英语作文卷子里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
“对啊,要不要来一杯?提提神。”老汪眼角堆起笑纹,另取过一个干净的陶瓷小杯,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平稳而流畅。
“那我就不客气了。”杨静安放下红笔,隔着办公桌伸过手小心地接过茶杯。杯壁温热熨贴着她的指尖,她轻轻点了三下桌面,动作自然而娴熟。
“味道如何?”老汪抿了一口自己的茶,语气里带着点老茶客的自信。
杨静安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吹开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舌尖,先是一丝清冽微苦,待吞咽下去,一股温润甘醇的滋味便从喉咙缓缓漫上来,驱散了喉间的干涩。她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仿佛卸下了一点重负:“比家里的袋泡茶香醇多了,这后味儿……真甜。”
老汪听了这话,眼角的笑纹更深地挤成两道弯弯的弧线,伸手提起还咕嘟冒泡的电水壶,又给她添了点热水:“你这形容跟批改作文似的,精准!其实啊,教学生也像泡茶,”他放下水壶,手指点了点桌面,“咱们急着往里头灌知识点,那是‘注水’,得等他们自己慢慢沉潜、吸收、转化,才能品出个中滋味,这叫‘回甘’——就像你班上那个总在完形填空栽跟头的小子,这两周不就开窍了?”
杨静安微微一怔,随即恍然,用力点了点头:“可不是嘛!上周他还抱着错题本追着我问固定搭配,眉头拧得死紧,昨天的卷子交上来,嘿,就错了两个。倒是你班上那几个数学偏科的,”她想起什么,语气带了点轻快的调侃,“最近晚自习总偷偷溜过来问我英语单词,说是怕看不懂数学题干的术语呢。”
窗外的霜气似乎更浓了,模糊了窗玻璃,只留下朦胧的光影。老汪站起身,用袖口在靠近自己的那块玻璃上用力擦了擦,露出一小块清晰的视野。能看见楼下的值日生正缩着脖子,弯腰努力地将枯黄的梧桐叶扫进簸箕里,扫帚划过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单调而隐约的“唰唰”声,随着寒风丝丝缕缕地飘上来。
他坐回位置,拿起摊在桌上的那份数学模拟卷翻了两页,粗糙的指关节停留在一道画着重点符号的函数题上:“上周我跟他们念叨来着,英语里的时态变化,还有数学里的定义域、值域,本质上不都是‘规矩’么?理解了边界在哪,框框是啥,明白了规则,就不觉着有多难了。你回头上课要是能借着词法句法,捎带脚提这么一嘴,”他抬眼看向杨静安,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给他们点个关联,说不定那小劲儿头就上来了。”
杨静安会心地笑了,指尖无意识地又碰了碰温热的杯壁。办公室里暖气片嗡嗡作响,烘得人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氤氲的茶香混合着墨水和纸张特有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老家具木头味儿,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这让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洛雨刚入职时青涩莽撞的样子,还是眼前这位老汪帮她们把沉重的办公桌挪到墙角。那时的她们,何曾想过有一天能和老汪并肩坐在一起,借着这一杯暖茶,聊聊学生的进步、复习的进度,言语间是对职业的熟稔与默契的对视。
“对了,”老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拉开抽屉摸索着,掏出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喏,我整理的数学高频考点和易错点汇总,还有点时间,你班上要是有需要的学生,拿去给他们瞧瞧,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杨静安接过来,纸张散发着新鲜油墨的清香。上面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严谨,关键公式和步骤一目了然,特别是那些易错点和易混淆的概念旁边,都用红笔醒目地标注着小三角符号,和她给学生圈画英语作文重点的习惯何其相似。
“叮铃铃——”预备铃的声音急促地从走廊尽头穿透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动作利索起来。老汪迅速将喝剩的茶汤倒掉,把小茶壶和茶杯塞回抽屉。杨静安则麻利地把那沓宝贵的公式表塞进教案夹的塑料封皮里,顺手捋了下额前的碎发。
推门而出,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霜气又一次缠绕上了脚踝。然而,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铁观音的清甜回甘,教案夹里那份带着打印余温的资料又沉甸甸地踏实了她的手心。杨静安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紧了紧外套领口,步履却比进来时轻快了几分。这期末前的凛冬,似乎也并非那么令人窒息了。
叶晓月正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摊开的化学书上,嘴里无声地默念着公式:“沉淀、气体或水……沉淀、气体或水……”可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扭动起来,掺进了母亲在家长会后那张绷紧的脸。
母亲翻动着成绩单,指尖在她名字后标注的年级排名上重重地点了点,又拿出手机滑动着屏幕——那上面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市内几所重点高中尖子生的排名对照。“你看人家……”母亲压低的声音里是极力克制的失望和焦虑。
仔细回想这学期以来的点点滴滴,叶晓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比曾经在天启学院里,要明显的开朗了一些。或许是身边这群新同学真诚直率的笑容,或许是老师的平易近人,一点点融化了裹在她心上的冰壳。可是……这份来之不易的轻松快乐,在母亲那份冰冷的对比数据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合时宜。
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捏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为什么……为什么在天启的时候,明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不小心碰掉了别人的笔,或者回答问题时声音小了些,就能瞬间引爆积蓄已久的恶意,成为她被所有人孤立、嘲讽甚至编排出各种不堪流言的导火索?天之骄子的光环碎裂得如此彻底,昔日簇拥在身边的朋友冷眼旁观,甚至加入指责的行列……那种从云端骤然跌落泥泞的冰冷和窒息感,即使离开了那里,依然会在某些时刻卷土重来,紧紧攫住她的心脏。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一句饱含着迷茫和旧日伤痛的叹息,不由自主地从唇缝间溢出,轻得如同窗缝里透进来的风。
“什么为什么?”身旁传来同桌凌天恒带着点疑惑的声音。
“啊?”叶晓月猛地一惊,像是从一场冰冷的噩梦中被拽醒,思绪骤然被打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翻动了一下书页,勉强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噢……没什么,就是刚刚背化学公式的时候,被……被一些不重要的事儿分散了注意力。”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凌天恒微微侧过头,目光敏锐地扫过她因用力而捏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又落在她摊开的化学书上——那一页“复分解反应发生的条件”旁边,原本工整的印刷公式周围,被她无意识地用笔尖划满了短促而杂乱的横线,透露出内心的烦躁。他没有继续追问那句含糊的“为什么”,只是沉默地拉开自己的笔袋,从里面摸出一块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橡皮,用指尖轻轻推到她摊开的化学书页边缘,橡皮擦还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热。
“我上周背这个也卡壳,特别烦那三个条件,死记硬背老串。”凌天恒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说天气,“后来干脆自己编了个顺口溜:‘沉(淀)气(体)水(生成),缺一不行就歇菜’,听着傻了点,但还挺好记。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他随手将自己的化学笔记本也推了过来。本子用得有些旧了,边缘卷曲,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和例题。在一堆规整的公式纸页边角处,粘着一张醒目的黄色便签纸,上面正是他说的那句“沉气水,缺一不行就歇菜”,旁边还用圆珠笔画了个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笑脸。
“喏,你看,”凌天恒用笔尖点了点笔记本,“像这种我老是搞混、反复错的知识点旁边,我就画个醒目的标记,错一次画个点,错三次以上就画个大叉叉,贼管用,现在一翻到这页,看到那些叉叉,脑子立刻不敢开小差。” 他的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和小小的分享欲。
就在此时,一阵更猛烈的风撞击着教室的窗玻璃,“哐当”一声轻响。窗外薄雾弥漫中,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叶晓月的目光凝固在那张小小的黄色便签纸上,那个傻气的笑脸仿佛带着某种温暖的力量。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笔杆,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块温热的橡皮。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喉咙也跟着发紧。她想起了在天启时,当她把错题本摊开来时,周围投来的目光——或是刻意的视而不见,或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甚至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嗤笑和“装模作样”的窃窃私语。那种被彻底排斥在外的孤立感……与眼前这块橡皮和这张便签形成的对比,强烈得让她胸口发闷。
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或者至少问一句“你这顺口溜真的有用吗”,然而——
“叮铃铃……”预备铃的尾音带着悠长的余韵,仿佛带着冰霜的气息,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喧嚣,飘进了安静的教室。铃声如同一个无形的信号,瞬间唤醒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收拾书本、拉动桌椅的窸窣声。
叶晓月深吸一口气,那股涌上心头的酸涩被她强行压了回去。她迅速将那块温热的橡皮握在手心,感受着它真实的触感,然后小心地、郑重地将凌天恒摊开的笔记本推回他们的课桌分界线附近。
她拿起自己的笔记,努力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那些复杂的化学符号上,嘴唇无声地嚅动起来:“沉气水,缺一不行就歇菜……” 窗玻璃上的薄雾,似乎被风吹得散开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