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运会的哨声在深秋浓重的晨雾里骤然炸开,尖利的声音刺破了湿冷的空气。天启学院的塑胶跑道旁早已插满了褪色或崭新的彩旗,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猎猎抖动。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却略显失真的运动员进行曲,鼓点密集得像催促的战鼓。各班的加油牌被学生们高高举起,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像一片片摇摇晃晃的彩色小树林;彩色气球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徒劳地在半空中挣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塑胶气味、尘土气息和少年人喧嚷汗水的、蒸腾而躁动的热气——一种刻意营造的、鼓噪的节日氛围。
唯独叶晓月安静地站在初二(二)班队伍的最末尾,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演出服,仿佛要将那点布料揉碎。她像一片被遗忘在喧嚣枝头的枯叶,悬在沸腾的热闹之外,格格不入。
“都站好!都站好!打起精神来!”班长甘露举着一个塑料扩音喇叭,风风火火地冲到队伍前面,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红晕,声音透过喇叭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开幕式的班级展示马上开始了!咱们辛辛苦苦练了一周的舞蹈,是骡子是马现在拉出来遛遛!都给我记准动作,别掉链子!”她语速飞快,说完便把喇叭往旁边一个男生手里一塞,那人正是楚烟明,不等人反应就小跑到队伍最前方,深吸一口气,绷紧身体,俨然一副领舞的架势。
音乐骤然响起,是节奏欢快的流行歌曲。叶晓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周围的同学抬起手臂。
然而,她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最前方的甘露——她的动作明显地快了半拍!这一下子乱了后面人的阵脚。
几个原本就动作不熟的男生顿时慌了神,有人手脚不协调地顺了拐,有人踩错了鼓点,跟不上节奏,茫然地站在原地张望。
原本还算整齐的队列瞬间歪七扭八,扭成了滑稽的麻花。跑道旁立刻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夹杂着几声“哎哟”、“跳的啥呀”的调侃。
叶晓月抬起的指尖在空中僵住了,一股细小的尴尬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付佳星站在那里,双手松松地环抱在胸前,嘴角没有任何笑意,眼神平静地落在远处的铅球场地,仿佛眼前这场笨拙混乱的舞蹈与她隔着一个世界,更没有丝毫要朝叶晓月这边瞥一眼的意思。
那目光里的漠然,比秋雾更寒凉。
等那令人如坐针毡的舞蹈终于画上句号,校运会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塑胶跑道上瞬间成了沸腾的中心。
发令枪清脆地炸响,蒋雨欣穿着合身的短跑服,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像一道蓄满力量的闪电冲了出去,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
叶晓月和身边的佘佳怡立刻踮起脚尖,身体前倾,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大喊:“蒋雨欣——加油!加油——!”那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不顾一切的劲头,穿透了喧嚣。
当蒋雨欣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兴奋地蹦跳着朝她们这个方向大力挥手时,叶晓月一直有些紧绷的嘴角终于被感染,向上牵起了一点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不远处,铅球场地传来一阵喧哗。练千雪正站在投掷圈内,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微仰蓄力,手臂肌肉绷紧,猛地向前一甩——铅球带着沉重的风声,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砸落在地面的痕迹,稳稳地超过了之前她自己划下的那道白线。
“好!”“漂亮!”周围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叶晓月看着练千雪被兴奋的同学们围住庆祝,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红光。
然而,那份热闹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她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倏地漫上一片巨大的、空荡荡的失落。以前每年的校运会,付佳星总会像只精力旺盛的小鹿,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手腕飞奔,穿梭在各个场地之间。
一会儿挤在跑道边尖叫加油,一会儿趴在沙坑旁看跳远,还会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摸出几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心,眼睛亮晶晶地说:“快吃,补充体力!”那糖的甜味仿佛还留在舌尖的记忆里。
可现在,她们之间不过隔着几十米的人潮,跑道、草坪、喧嚣的看台,却像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寂静无声的河,水流湍急冰冷,再也无法泅渡。
午休时分,操场上的喧嚣终于像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零星的加油声和广播声在空旷处回荡。
叶晓月独自坐在观众席冰凉的金属台阶上,背脊挺得笔直。她默默地从书包最里层抽出一个小小的便签本和一支中性笔。
笔尖悬停在印着浅蓝色小花的便签纸上,久久未能落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纸面上,映得边缘有些透明。
她抿了抿嘴唇,终于,指尖用力,一笔一划,分外认真地写下:“小付,我还是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就这么失去你这个朋友。”
每一个字都写得缓慢而用力,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局促和紧张,丝毫不见她平日里解题时行云流水的笔锋。写完后,她仔细地将便签纸沿着折痕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方块,紧紧捏在微凉的指尖。这时,佘佳怡拿着两瓶矿泉水,一步两级台阶地跳了上来,额头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细汗。
“喏,给你水。”佘佳怡递过一瓶,在她旁边坐下,拧开自己那瓶灌了一大口。叶晓月抬起头,看着佘佳怡坦率明亮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小小的纸方块轻轻递了过去,声音有些干涩:“小佘…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给付佳星?”
佘佳怡接过便签,看清楚是给谁的之后,两道秀气的眉毛立刻拧成了疙瘩:“唉!你怎么还想着找她啊?”她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心疼,“上次放学路上你好声好气叫她,她跟没听见似的,直接蹬着车就走了!现在送个小纸条过去,能有用吗?”她话虽这么说,但低头看了看叶晓月眼底那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期待,还是捏紧了那张小方块,利落地站起身,“行吧行吧!我去试试!不过我丑话说前头哦,她要是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死样子装聋作哑,你可不准再偷偷难过了!听见没?”叶晓月用力点了点头,目光紧紧追随着佘佳怡大步流星的身影。
佘佳怡拨开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休息的同学,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朝着付佳星所在的位置走去。叶晓月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指尖掐得微微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擂着鼓。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看到佘佳怡的身影在付佳星那群人外围停住了。佘佳怡的肩膀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蹬蹬蹬地踏着台阶朝叶晓月走了回来。走得近了,叶晓月清晰地看到佘佳怡的脸色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着。
“喏!拿回来了!”佘佳怡没好气地把那个小小的纸方块塞回叶晓月手里,动作带着明显的气恼,“我刚递过去,还没说话呢!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甩过来一句‘我不要!’,声音冷得能冻死人!看都没看是什么东西!”佘佳怡越说越气,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晓月!你说她是不是太过分了?你都这样主动了,姿态放得这么低了,她还这样!这不是明摆着吗?人家压根儿就没拿你当回事了!当好朋友了!”
叶晓月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纸面上佘佳怡攥过后留下的、一点残余的温度。可那点微温瞬间就被她指尖的冰凉吞噬了。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便签上被捏出的细小褶皱上,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裹着棉布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闷闷的,钝钝的疼开始蔓延开。其实她早该知道的。
从付佳星第一次在走廊相遇时仓促地低下头,第一次在食堂里端着餐盘迅速调转方向走向另一张桌子,第一次无论她如何呼唤都只留下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时……她就该知道,她们之间那条曾经无比坚固的友情绳索,或许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就彻底断裂了。
可她心里总还揣着那么一丝微弱又固执的侥幸,像陷在泥沼里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以为只要问出口,只要得到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责备,就能把那根断掉的绳子重新接上,就能回到从前那个挤在一起聊天、毫无芥蒂的下午。
“我知道了…”叶晓月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刚刚吹过,就被周围的喧嚣吞没了大半。她把那张承载着最后期盼的小小方块,仔细地、郑重地放进了书包最隐秘的夹袋深处,仿佛埋葬一件无比珍视却又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佘佳怡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掩不住的失落,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点安抚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啦好啦,别想她了!不值得!你还有我呢,还有蒋雨欣、练千雪、夏文倩她们呢!我们陪你玩,陪你说笑!以后啊,咱就当她是个透明的,不理她就是了!”叶晓月顺从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成一片温暖橙黄的跑道——最后一组长跑运动员的身影在奋力拼搏,冲刺的姿态充满力量,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在他们身上。
可那片璀璨的暖意,却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她的心里。那里,仿佛被深秋傍晚骤然刮起的寒风紧紧裹住,无论周围的呐喊多么热烈,阳光多么明媚,都再也捂不暖和了。
那天校运会结束后,叶晓月再也没有试图去靠近付佳星。她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付佳星依旧会像躲避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一样,瞬间别开脸,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迅速拉开距离;在食堂拥挤的人群中目光偶然相撞,付佳星也会立刻端着餐盘,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张空桌。叶晓月收回了所有投向那个方向的视线,不再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再期待任何一次可能的回应或眼神交汇。
她像一株沉默却坚韧的植物,将自己的生活重新扎根在原有的轨迹上:课堂上专注地听讲,笔记记得一丝不苟;课间和佘佳怡讨论习题,偶尔被佘佳怡夸张的笑话逗得莞尔;午饭时间和蒋雨欣、练千雪她们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享各自饭盒里的菜。
日子仿佛恢复到了付佳星不曾离开之前的样子,充实而平静。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瞬间,比如看到佘佳怡习惯性地掏出一颗糖分给蒋雨欣的时候,或者在体育课自由活动、大家都三三两两结伴时,心底深处某个被小心翼翼封存的角落,会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细密的、带着凉意的失落感,像石子投入深潭后漾开的涟漪,虽然轻微,却一圈圈扩散开,久久不散。
深秋的寒意越来越浓,校园小径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落得愈发急促,金黄的叶片铺满了地面,层层叠叠。脚步踩上去,发出清脆而寂寥的沙沙声。叶晓月和付佳星之间那道看不见的、无声的裂缝,也如同这满地的落叶堆积,在越来越冷的秋风里,被吹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那些曾经并肩而行、分享秘密、一起欢笑一起挨训的亲密无间,终究在一场本该充满热血与友情的校运会之后,在一次次冰冷的回避与彻底的沉默之中,彻底分崩离析,散落在天启学院这日渐萧瑟的深秋时光里,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