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关于她的消息便断断续续地传入他闭塞的世界。
力气大得惊人的女知青,组织了编织组让村民赚钱,在村民大会上用账本粉碎谣言。
雪灾中拿出自家存粮帮助村民和知青点,智勇双全带队围剿野猪群、亲手斩杀猪王,获得县里表彰……
每一件事,都让他对她的认知加深一层。
她不仅仅是有力气,更有智慧,有胆识,有担当,还有一种超越这个时代、超越她年龄的沉稳与果决。
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干脆利落,直指核心,不受繁文缛节和世俗眼光的束缚,效率高得惊人。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她。
通过村民的议论,通过父母偶尔的感叹,通过自己病愈后刻意的“散步”和“晒太阳”。
他看到她耐心地教那个叫赵小草的孤女认字,看到她与孙小曼、徐晓兰相处时那种独特的、既像朋友又像保护者的姿态。
看到她独自进山时那份与山林融为一体的从容,也看到她在面对赞誉和表彰时,眼底那抹始终不变的淡然。
越是关注,他越是心惊,也越是……着迷。
她就像一团谜。
她的力量从何而来?
她那超越年龄的冷静和近乎冷酷的果决又因何而成?
她似乎游离于这个时代之外,却又深深扎根其中,用自己的方式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林烨敏锐地察觉到,温卿身上有一种与他相似的气息——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变故、见识过真正黑暗与残酷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疏离,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融入其中的孤独感。
只不过,他的孤独来自于家庭巨变和政治打压,带着文人式的清高与压抑。
而她的孤独,则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俯瞰众生的漠然与强大。
他们是同类。
至少,林烨心里固执地这样认为。
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田中悄然埋下,并在日夜的关注与思量中,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在远处观望。
那次牛棚遇袭,高烧昏迷中感受到的那股清冽甘泉和模糊却令人安心的身影,醒来后得知是她擒获杀手、策划转移、救了他们全家性命……这一切,像是一把火,彻底点燃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念想。
他想靠近她。
不是作为被拯救者对恩人的感激,也不是作为旁观者对强者的好奇。
而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对另一个同样孤独却闪耀着夺目光芒的灵魂,产生的本能吸引与渴望。
他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想了解她平静外表下真实的想法,想……站在她身边,而不是永远隔着一段距离仰望。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疯长。
林烨知道这很难。
且不说他们身份的天差地别(他是被监管的下放人员之子,她是备受赞誉的先进知青),单是温卿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但他不想放弃。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就没有轻易放弃过。
更何况,这次心动,是他黯淡人生中久违的、炽热的光。
他开始更积极地用温卿留下的那些水调理身体,在身体状况允许时,也尝试着参与一些轻微的劳动,不再像以前那样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
他需要有一个更健康、更“正常”的姿态,才有可能找到机会,去接近那个如同山巅雪莲般难以触及的姑娘。
牛棚下放的那一家,在林家村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只有老林头等极少数人隐约知晓分量,但也不敢多言。
林烨的祖父,是真正的开国元勋之一,从烽火连天的年代一路走来,战功赫赫,门生故旧遍布军界。
林家曾经是首都那个大院里最显赫的家族之一。
然而,高处不胜寒。
林老爷子性格刚直,嫉恶如仇,在动荡来临前就得罪了不少人。
风波初起时,林家并非首要目标,但架不住来自内部的致命一击——林烨的二叔一家,被他家的政治对手精心策反了。
二叔能力平庸,却野心勃勃,一直活在长兄的光环阴影下,心有不甘。
在对手许以重利和“划清界限、保全自身”的蛊惑下,他鬼迷心窍,暗中收集了父亲一些过往言论和所谓“历史问题”,更狠的是,他举报了醉心科研、不问政治的大哥和嫂子,诬陷他们在机密科研项目中“里通外国”、“泄露情报”。
这一击,又准又狠。
林老爷子虽然因为赫赫战功和深厚根基,暂时未被直接打倒,但也被迫“退居二线”,在干休所“荣养”,实则是被软禁监视,影响力大减。
而林烨的父母,这对国内顶尖的科研伉俪(父亲主攻精密机械与材料,母亲是理论物理学家),一夜之间从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变成了需要接受调查的“可疑分子”。
所有的科研项目被叫停,实验室被查封。
当时,摆在林烨面前的,是一条许多人走过的“捷径”——登报发表声明,与“犯了严重错误”的父母划清界限,断绝关系。
以他祖父残存的影响力和他自己过往的优秀表现(从小他就是大院里的天才,十六岁就被顶尖学府破格录取,不到二十岁已在科研领域做出巨大的贡献。),他完全有可能保住自己,甚至获得“进步”的机会。
许多“聪明人”都是这么做的。
但林烨没有。
他从小在祖父的戎马故事和父母的科学精神熏陶下长大,骨子里浸染着老派人家的风骨和知识分子的傲气。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为了自保而去背叛至亲,去诋毁一生清正、将毕生心血献给国家的父母。
面对前来“劝说”的人,年轻的林烨只平静地说了一句:
“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以他们为荣。如果他们有错,请拿出证据依法处理;如果没有,我无法与清白划清界限。”
于是,他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自愿放弃一切,追随父母,一起被下放到了这偏远的东北山村。
从首都大院的天之骄子,到黑风岭脚下面临生死威胁的“牛棚子弟”,人生的落差,如同从云端坠入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