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基金方案终稿报批的前一天,李政把沈墨叫到办公室。时近黄昏,暴雨将至,乌云低垂,办公室里开了灯,仍显得昏暗。
李政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那面照片墙前,背对着沈墨,目光落在一张有些年头的集体照上。照片里年轻的他站在后排,前排居中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
“知道这是谁吗?”李政没回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
沈墨上前一步,辨认出那位老者是曾在省里担任要职的一位老领导,以重视本土工业着称。
“老领导当年力排众议,保住了清河重工,也保住了上下游几千家配套厂的饭碗。”李政转过身,眼神锐利,“他常说一句话,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首先要护住手心。”
他踱步到沈墨面前,拿起那份基金方案,随手翻着:“方案我看了,设计得很精巧,考虑得很周全,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于理想化了。”
“李市长,这套机制是为了保证……”
李政抬手打断了他,将方案轻轻丢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保证公平?我知道。”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压抑的天空,“但沈墨啊,你从省里下来,可能不太了解地方的难处。清河的重工体系,是几代人几十年心血垒起来的。它不只是一家企业,是一个生态,牵扯着几十万人的就业和家庭。”
他转回身,目光如炬:“你这份方案里,对本地企业的优先考虑条款,太弱了。弱到几乎看不出倾斜。”
沈墨心头一紧,知道关键问题来了。“李市长,产业基金的核心目标是促进区域协同,如果设置过强的本地保护条款,临港方面恐怕很难接受,也会影响基金的市场化运作效率和公信力。”
“协同?效率?”李政轻笑一声,带着点嘲讽,“协同的前提是自己先要站稳。效率再高,本地企业垮了,工人失业了,谁来负责?你吗?”
他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推到沈墨面前。“看看这个,统计局刚送来的。上个月,又有三家为本市重工配套的中小企业申请破产保护。为什么?成本拼不过临港那边,订单也在流失。”
沈墨翻开报告,数据确实触目惊心。
“我不是反对改革,更不是反对协同。”李政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但改革要有节奏,协同要有基础。我的要求很简单,也不过分——在基金的投资导向上,必须明确写入,在同等条件下,优先支持本地企业,尤其是那些关系到产业链安全的重点配套企业。这不是保护落后,这是给它们一个缓冲期,一个转型升级的机会。”
他盯着沈墨,眼神不容置疑:“这是底线。”
沈墨感到压力如山。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投资导向的问题,更是权力和理念的碰撞。如果写入过强的保护条款,周伟和郑国涛那边绝对不会接受,刚刚达成的脆弱共识将瞬间瓦解。
“李市长,我理解您对本地企业的关切。是否可以考虑一种更柔性的方式?比如,在评估体系里,增加对本地就业、产业链完整度的加分项,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优先’。”
“柔性?”李政摇摇头,“沈墨,你还太年轻。在地方工作,有些信号必须明确,不能模糊。模糊了,下面的人就会观望,就会迟疑,改革就推不动。”他用手指重重敲了敲那份方案,“在这里,给我白纸黑字写清楚!”
正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姜云帆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看到沈墨,似乎有些意外。
“李市长,您要的关于精工齿轮最新的情况说明。”姜云帆将文件递上,顺势站在了一旁。
李政快速浏览了一下文件,冷哼一声:“看看,精工齿轮,典型的例子!技术不错,工人也努力,就是因为规模小,融资难,现在被逼得要站队了。我们的基金如果再不给它明确的信号,它可能就真的倒向另一边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墨一眼,“到时候,流失的不仅仅是一个企业,更是人心。”
姜云帆适时开口,语气温和:“李市长,沈助理的方案或许是从更大的格局考虑。不过,保障本地基本盘也确实重要。也许可以在措辞上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体现对本土产业的支持,又不违背区域合作的精神。”
李政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闷雷声滚滚而来。
“平衡……”李政重复了一遍,看向沈墨,“好吧,我给你一点灵活性。具体条款怎么写,你再去斟酌。但是,”他语气再次强硬起来,“最终报上来的方案,必须让我看到保护本地产业链的实质内容和决心。否则,这个方案在我这里,通不过。”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密集而急促。
“明天上班,我要看到修改稿。”李政坐回椅子,拿起了另一份文件,示意谈话结束。
沈墨和姜云帆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姜云帆叹了口气,拍拍沈墨的肩膀:“李市长压力也大,理解一下吧。关键是找到那个都能接受的表达方式。”
沈墨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暴雨笼罩的城市。修改条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这看似简单的文字调整背后,守住基金的核心原则,维系与临港刚刚建立的信任。
他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