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森林的雨季漫长而压抑。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连绵的冷雨将一切都浸泡在湿漉漉的阴郁之中。参天古木的枝叶被雨水洗刷得墨绿发亮,地面上厚厚的腐殖土吸饱了水分,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带起一股泥土和腐烂叶片的腥气。空气里饱和着水汽,呼吸间都带着凉意和一种植物过度生长的、近乎窒息的生机感。
艾拉裹紧了防水的斗篷,兜帽的边缘不断有水滴滑落,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手中的长木杖探着前路,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她是“寻踪人”,受雇于王都的炼金术士协会,前来寻找一种只存在于古老传说和残缺典籍中的奇异植物——“霁梦花”。
据残卷记载,此花只在连绵阴雨即将结束、天空初现微光的那短暂时刻绽放,花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是一种极其纯净、近乎透明的淡蓝,花瓣触感如朝露,花心会散发出一种能安抚灵魂躁动、甚至能窥见深层梦境的神秘香气。故而名为“霁梦”。更神奇的是,传说此花绽放时,若有缘人靠近,花瓣会如同拥有生命般,轻轻“吻”触来者的皮肤,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凉意的印记,即为“花吻”。
艾拉的任务,就是找到一朵完整的、新鲜的霁梦花,带回协会,用以研制一种极为重要的安宁药剂。这任务听起来充满诗意,实则危险重重。永夜森林深处不仅道路难行、猛兽潜伏,更流传着关于“林魅”和“梦境陷阱”的可怖传说。许多资深的寻踪人都在寻找霁梦花的途中一去不返。
她已经在这片雨林中跋涉了将近半个月,食物和精力都接近极限。雨水无休无止地落下,敲打着树叶,也敲打着她日渐疲惫的神经。希望像被雨水稀释的墨迹,越来越淡。她开始怀疑,霁梦花是否真的存在,或许那只是古人编造的美好幻想。
这天傍晚,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绵密的雨丝。艾拉找到一处由巨大树根天然形成的凹陷,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她生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烘烤着湿透的衣物和几乎冻僵的手脚。火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她憔悴而坚定的面容。她拿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边缘卷曲的残破典籍,就着火光,再次研读关于霁梦花的描述,试图从中找到任何被忽略的线索。
“……其开也,非因日照,而待云隙初开,天光一线之际,汲取刹那之清辉……”她轻声念着,眉头紧锁。云隙初开,天光一线?在这几乎永恒的阴雨里,何时才能等到云开见日?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典籍插图旁边一行极其细小的、几乎被磨损的注释:“……伴生于‘沉眠巨人之石’旁,其石色黝黑,上有苔痕如泪……”
沉眠巨人之石?艾拉心中一动。她回忆起初入森林时,似乎在一片异常寂静的沼泽边缘,见过一块巨大的、形状古怪的黑色岩石,上面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当时只觉得那石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便绕道而行。
难道……霁梦花就在那里?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依然在下,她便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那片沼泽的方向再次出发。路途比想象中更难走,沼泽边缘的泥地松软湿滑,弥漫着沼气特有的怪味。终于,在午后,她再次看到了那块黑色的巨岩。它静静地矗立在沼泽与森林的交界处,比记忆中更加巨大和诡异,岩石表面的苔藓果然如同凝固的泪痕。
艾拉小心翼翼地靠近,心脏因期待和紧张而加速跳动。她在岩石的背阴处、一片相对干燥的蕨类植物丛中,仔细搜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丝依旧冰冷,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在潮湿的泥土和植物中翻找而冻得发白。就在她几乎要再次失望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株极其矮小、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植物。
那植株的叶片是灰绿色的,毫不起眼。但在几片叶子的簇拥下,有一个紧紧闭合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的花苞!花苞的颜色是如此纯净,与周围灰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凝聚了一小片被遗忘的天空。
艾拉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找到了!真的找到了霁梦花的花苞!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无比煎熬。她蜷缩在岩石下,忍受着寒冷和潮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花苞。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天色渐渐暗淡,又慢慢转为黎明前最深的墨蓝。就在艾拉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和疲惫击垮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直持续不断的雨声,似乎……变弱了。
她抬起头,透过茂密的树冠缝隙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依然存在,但在东方天际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云层,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那一线天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向大地的刹那,奇迹发生了。那株霁梦花的花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花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优雅地舒展开来。花瓣果然是那种传说中雨后初晴的淡蓝色,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和光线雕琢而成。一股极其清雅、幽远、难以形容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那香气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接抚慰灵魂,驱散了艾拉连日来的疲惫、焦虑和寒意。
她着迷地看着这朵在绝望的阴霾中绽放的奇迹之花,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鬼使神差地,她缓缓伸出手指,轻轻靠近那娇嫩的花瓣。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花瓣的瞬间,那最顶端的花瓣竟真的如同拥有感知一般,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向上微微抬起,触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一个微凉的吻,一个来自梦境深处的问候。
艾拉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通过指尖传遍全身。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没有任何印记,但那冰凉的、温柔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天光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云层再次合拢,雨丝重新变得密集。而那朵霁梦花,在完成了这短暂的绽放和神奇的“一吻”后,花瓣开始以同样迅速的速度收缩、枯萎,最终化作一小撮蓝色的粉末,融入了湿润的泥土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艾拉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她没能带回一朵完整的花,任务似乎失败了。但她的心中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指尖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在,那驱散了所有阴郁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她忽然明白了,“霁梦花吻”的真正价值,或许并不在于花瓣本身能制成多么神奇的药剂,而在于那个瞬间的启示——即使在最漫长、最黑暗的雨季,也终会有云开雾散的一线希望;即使最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它曾经真实存在的印记,也足以照亮漫长的征途,给予心灵最深沉的慰藉。
她没有采集任何东西,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霁梦花消失的地方,然后转身,踏上了归途。雨还在下,森林依旧阴冷,但艾拉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她的行囊里空空如也,但她的心中,却满载着那个雨后初霁的短暂梦境,和那个来自花朵的、清凉而永恒的吻。这或许,是比任何实物都更珍贵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