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霓虹灯的静脉注射下维持着一种虚假的亢奋。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遗忘诊所”厚重的防弹玻璃窗,将窗外的光怪陆离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色块。诊所内部却异常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昂贵香氛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金属与臭氧混合的冰冷气息。
心理医师沈墨坐在诊疗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钛合金桌面,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空着的、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躺椅上。她的病人,或者说,“客户”,迟到了。这很少见。能负担得起“记忆编辑”这种顶级服务的人,通常对时间有着近乎偏执的精准要求。
门被无声地滑开。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大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雨水打湿的发梢紧贴着脸颊,更衬得那双眼睛大而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她叫苏晚,是沈墨最近接手的一个“特殊案例”。与大多数要求删除痛苦记忆(如创伤、失恋、失败)的客户不同,苏晚的诉求是“找回”一段记忆——关于她童年时一次至关重要的钢琴比赛,她坚信自己获得了冠军,但所有现存证据(包括官方记录、家人记忆、甚至她自己的旧照片)都显示,她当时因紧张过度而中途退赛,根本没有名次。
“我又梦到那个舞台了,沈医生。”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熟练地躺上那张椅子,像一具失去灵魂的人偶,“灯光很亮,掌声……很响。我穿着白色的礼服裙,手里拿着金奖的奖杯,很沉,很冰。”她闭上眼,眉头紧蹙,仿佛在努力捕捉那些清晰的碎片,“但每次……每次当我就要看清台下父母的脸时,一切就碎了。像镜子一样。然后我就醒了,心慌得厉害,比真的失败还难受。”
沈墨静静地听着,脸上是职业性的平静。她调出苏晚的脑波监测界面,复杂的波形图在屏幕上跳动。通过非侵入式的深层皮层扫描和精密的情感标记追踪,沈墨能“看到”苏晚记忆中枢里那片被标记为“目标事件”的区域,确实存在着极其不自然的能量残留和逻辑断层。那感觉不像真实的记忆编码,更像是一种……被精心“植入”的、过于完美的赝品。但植入者技术高超,几乎与原生神经组织融为一体,若非沈墨拥有接触最前沿记忆神经学研究的特殊权限和敏锐直觉,根本无法察觉。
“噬梦假面……”沈墨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只在极少数顶尖记忆安全专家内部流传的代号。那是一个传说中的、游走在法律与伦理灰色地带的记忆骇客组织,据说他们能像最顶尖的工匠修复古董一样,为客户“修复”甚至“创造”完美的记忆,以满足其心理需求,代价是高昂的费用和潜在未知的神经风险。他们留下的“作品”,被称为“假面”,足以以假乱真,覆盖甚至吞噬掉原本的真实记忆。
苏晚的记忆,太像一件“噬梦假面”的“作品”了。细节丰富,情感饱满,逻辑自洽,完美地满足了当事人对“成功”的渴望,却与客观现实严重冲突。问题是,是谁为她订制了这份“礼物”?是出于保护,还是一种更复杂的操控?而更让沈墨感到寒意的是,苏晚潜意识深处似乎已经开始“排斥”这份假记忆,那些梦境的碎裂,正是真实记忆试图冲破“假面”的征兆。这种记忆层面的内战,正在缓慢地撕裂她的精神稳定。
“放松,苏晚。我们继续昨天的引导。”沈墨启动了声波诱导程序,柔和而具有特定频率的音波开始帮助苏晚进入更深的放松状态。她需要像考古学家清理千年古画上的污渍一样,小心翼翼地尝试触碰那片被“假面”覆盖的区域,寻找可能存在的、属于真实记忆的蛛丝马迹。
过程极其缓慢且充满风险。沈墨的指尖在控制界面上轻盈滑动,调整着微电流的刺激强度和方位。她必须确保不触发“假面”的防御机制,否则可能导致苏晚记忆混乱甚至神经损伤。她引导苏晚回忆比赛当天的天气,去后台的路上,候场时指尖的触感……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那天……好像在下雨?”苏晚的声音变得飘忽,“我记得车窗上都是水珠,路灯的光晕开……妈妈握我的手,很凉……她好像……在叹气?” 这些碎片,与那个“阳光灿烂、掌声雷动”的冠军记忆格格不入。
突然,苏晚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脑波监测屏上代表焦虑和恐惧的波段急剧飙升!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不……不要!那光……太刺眼了!我……我弹不下去了……键是滑的……有很多声音在笑……”
真实记忆的冰山一角,在“假面”的裂缝下,猛然显露!是失败!是窘迫!是崩溃!
沈墨立刻停止了刺激,切换到安抚程序。苏晚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冷汗,眼神充满了惊恐和迷茫,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我……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她茫然地问。
“一些可能的记忆片段。”沈墨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记忆有时会像被打乱的拼图,我们需要耐心,慢慢整理。”
这次诊疗在一种微妙的紧张感中结束。苏晚离开时,脚步有些虚浮,背影显得更加脆弱。沈墨看着她消失在电梯口,眉头深锁。情况比她预想的更复杂。苏晚的真实记忆并非简单的遗忘,而是被一种强大的外力强行覆盖和压抑。这种覆盖并不稳定,“假面”与真实记忆的冲突正在加剧。
她调出苏晚的初始咨询记录,目光落在紧急联系人一栏,那里填着一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苏晚的继父,一位知名的艺术品收藏家,以性格强势和控制欲强着称。是他吗?为了维护家族的“完美”形象,或者出于某种扭曲的“爱护”,为继女订制了一个“冠军”的假记忆,让她活在虚假的荣耀里,却不知这正在摧毁她真实感知世界的能力?
沈墨感到一阵反胃。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心理病例,更是一场隐藏在记忆层面下的、无声的谋杀。她的职责是帮助患者,但揭示真相可能会带来更深的伤害,甚至危险。而维持现状,则等于默许这种记忆的篡改,成为“噬梦假面”的共犯。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城市。霓虹灯依旧闪烁,勾勒出无数个沉浸在各自悲欢中的窗口。每一扇窗后,可能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些秘密,甚至当事人自己都已“遗忘”。她所从事的,正是挖掘这些被深埋的真相的工作,有时,真相本身就带有剧毒。
下一次诊疗,她该如何进行?是继续小心翼翼地剥离那副华丽的“假面”,冒着让苏晚精神崩溃的风险,还原那个可能更加痛苦的真相?还是设法加固那副“假面”,让她继续活在那场精心编织的梦里,哪怕那梦的基底是虚无?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无数道泪痕。沈墨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她都已然踏足了一个危险的领域。那里没有简单的对错,只有深不见底的人性深渊,以及游弋其中、以记忆为食的“噬梦假面”。而她,既是潜在的揭露者,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下一副“假面”的铸造者。这场关于记忆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