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沉入短暂的休眠。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像不肯熄灭的、固执的眼睛。苏槿摘下厚重的VR头盔,眼前一阵发花,现实世界的轮廓在几秒钟内才从模糊中重新凝聚。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和塑料的微甜气味,与刚才那个世界里的硝烟和金属腥气格格不入。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电脑屏幕上,《虚数边境》的游戏图标静静悬浮,背景是深邃的星空和破碎的星环,那是她刚刚奋战了六个小时的战场。在那里,她是“夜枭”,顶尖的机甲驾驶员,反应速度堪比超级计算机,操控着名为“银翼”的定制机甲,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是队友信赖的尖刀,也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幽灵。
而在这里,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堆满了各种线缆和能量饮料罐的出租屋里,她是苏槿,一个即将被毕业设计逼疯的大四学生,一个在招聘会上屡屡碰壁的待业青年,一个……需要靠虚拟世界的胜利来确认自身价值的普通人。
这种割裂感,从她大三沉迷这款拟真度极高的VR机甲格斗游戏开始,就日益加剧。现实越是挫败,虚拟世界就越是诱人。在《虚数边境》里,她可以摆脱重力,挣脱现实的引力,用速度和力量书写规则。每一次精准的狙击,每一次华丽的闪避,系统提示的“击杀”音效和飙升的积分,都像一剂强效的多巴胺,暂时填补了内心的空洞。
但今夜,这种填补似乎失效了。刚刚结束的那场高强度的团队竞技,她带领小队以微弱的优势险胜,屏幕上弹出的“胜利”字样和队友频道里的欢呼,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兴奋感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留下的只有指尖因长时间紧握控制器而产生的细微颤抖,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场胜利,以及胜利带来的短暂荣耀,像一场精心编排却毫无意义的戏,而她,不过是戏台上一个按程序表演的木偶。
“戏梦……”她喃喃自语,这个词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虚拟世界的辉煌,难道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戏剧,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她推开键盘,起身走到窗边。凌晨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冷硬的真实。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流星般短暂。玻璃窗上映出她苍白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这与游戏登录界面那个眼神锐利、充满自信的“夜枭”形象,判若两人。
她想起白天在导师办公室,对方指着她漏洞百出的论文初稿,眉头紧锁:“苏槿,你的想法很飘,缺乏扎实的数据和逻辑支撑,就像……就像在搭建空中楼阁。” 想起上周面试,那个hR看着她简历上寥寥无几的实习经历和社团活动,公式化地问:“你认为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游戏打得好”之外,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答案。
在《虚数边境》里,她可以轻易列出“夜枭”的核心参数:反应速度S级,机甲操控精度A+,战术评估A……那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定义了那个世界的她。而现实中的苏槿,她的“参数”是什么?是谁?
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像潮水般涌上。她赖以生存的、在虚拟世界建立的自信和成就感,原来如此脆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那些熬夜苦练的操作,那些研究到极致的战术,那些在队友崇拜目光中获得的满足,一旦断开网络连接,就变得毫无重量,无法兑换成现实世界里哪怕一丝一毫的底气。
这不仅仅是游戏成瘾的问题,而是身份认同的危机。当“夜枭”的光芒越来越耀眼,苏槿的本体就越发模糊不清。她是在用虚拟世界的英雄主义,来逃避现实世界的平庸和无力感。这场“虚数”领域的游戏,不知不觉间,已经演变成一场危险的、关于自我存在的“戏梦”。她沉迷于扮演一个强大的幻影,却差点弄丢了那个真实的、需要面对毕业、工作和生活的自己。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苏槿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游戏结束后立刻瘫倒在床上,而是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文档的标题是空的。她开始敲字,不是论文,也不是简历,而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关于迷茫,关于割裂,关于那个在虚拟和现实之间摇摆不定的自己。
写了几行,她又停了下来。目光再次落回到《虚数边境》的图标上。这一次,眼中少了些沉迷的热度,多了些冷静的审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立刻彻底离开那个世界。“夜枭”是她投入了无数时间和心血构筑的身份,那里有并肩作战的伙伴,有登顶排行榜的渴望,有一种她暂时在别处找不到的“活着”的感觉。完全割舍,如同断臂。
但也许,她可以尝试改变与它的关系。不再把游戏当作逃避现实的避难所,而是视为一个需要管理、需要设定边界的存在。就像给这场漫长而绚烂的“戏梦”,拉起一道现实的幕布,规定它的开场和落幕时间。
她拿起手机,删除了几个游戏论坛的App,设定了每天游戏时间的强制提醒。然后,她重新打开那个空白的文档,深吸一口气,开始梳理论文的思路。动作很慢,时不时还会卡壳,但这一次,她没有因为挫败感而立刻切回游戏界面。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苏槿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场持续到天明的“虚数戏梦”似乎终于到了尾声,但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她需要学会的,不是在虚拟世界中称王称霸,而是在这片更复杂、更残酷的现实疆域里,为那个名为“苏槿”的、有些笨拙却真实的角色,找到一条可行的生存之路。这条路注定不会像游戏通关那样有明确的攻略,但至少,她决定不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