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镇以出产“玲珑瓷”闻名遐迩。这种瓷器薄如蝉翼,轻若鸿毛,对着光看,能透出朦胧的影子,叩之有金石之声,是达官显贵竞相收藏的珍品。镇上最大的瓷窑,属沈家。此刻,沈家千金沈清容正坐在她专属的小画室里,对着一尊刚出窑的素胎人偶发呆。
人偶约一尺高,形态是个翩翩起舞的少女,衣袂飘飘的线条已勾勒得极为流畅,但面部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这是沈清容的秘密爱好,也是她唯一的逃避。在外,她是温婉贤淑、即将与城中望族林家公子定亲的沈小姐;在内,她只有在面对这些冰冷的瓷胎时,才能感到一丝喘息。她用特制的颜料,为人偶描绘五官,赋予她们不同的性格与命运,仿佛在操控一个个微缩的自己。
“小姐,林夫人和林公子来了,老爷夫人请您去前厅呢。”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沈清容指尖一颤,一小点靛青颜料不慎滴落在人偶空白的脸颊上,像一滴凝固的泪。她轻轻“嗯”了一声,取过细棉布,小心地将那点瑕疵擦拭干净,仿佛要抹去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她对着铜镜,练习了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确保那笑容温顺得体,无可挑剔,这才起身离去。
前厅里,茶香袅袅。林夫人雍容华贵,话语亲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林家公子林文轩坐在下首,一身锦袍,面容俊朗,举止有礼,只是那眼神,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欣赏,却无温度。他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秋闱,谈论着京城的风物,字字句句都与永嘉镇、与瓷器无关。沈清容安静地坐着,适时微笑,偶尔附和,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完美的瓷娃娃。只有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议亲的过程顺利得令人窒息。双方家长相谈甚欢,仿佛这桩婚事是早已烧制完成、只待出窑的完美瓷器,不容半点瑕疵。回到画室,沈清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她看着画架上那尊依旧面白如纸的舞姬人偶,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她不要画那些符合世俗审美的、温婉恭顺的眉眼。她要画一双不一样的眼睛。
她调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带着一丝灰绿的蓝色,如同雨后天际最倔强的那一抹。笔尖落下,勾勒出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瞳孔深处,点上一点几不可察的金粉,让那眼神在温顺之下,藏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嘴唇,她用了最淡的胭脂色,却在嘴角处,添了一笔极细微的、向上的弧度,那不是顺从的笑,而是带着点嘲讽和疏离。
画完最后一笔,沈清容长长舒了口气。这个人偶,不像她之前创作的任何一件作品。她给它取名“惊鸿”。
奇妙的是,自从“惊鸿”完成后,沈清容发现自己似乎能感受到它一丝极微弱的“情绪”。当她被母亲催促学习繁复的礼仪时,“惊鸿”所在的那个角落,空气会变得有些滞涩;当她独自一人对着窗外飞鸟发呆时,又仿佛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直到那个雷雨夜。
闪电划破夜空,炸雷惊醒了沈清容。她下意识地看向摆放“惊鸿”的多宝格。就在那一刹那的白光中,她清晰地看到,“惊鸿”那双画上去的眼睛,似乎极快地眨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轻极脆的“咔哒”声,在雷声的间隙中传入她耳中——人偶原本自然下垂的右手,其中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角度。
沈清容吓得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她定睛再看,“惊鸿”依旧静静地立在格子里,仿佛一切都是闪电造成的幻觉。但那种真实的、冰凉的恐惧感,却攫住了她。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试探着靠近“惊鸿”。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人偶的瓷臂,冰冷坚硬。她低声对着它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就在她几乎要确信那是自己的错觉时,丫鬟送来一套极为华丽的嫁衣样本,是林家派人送来的,让她挑选样式。鲜红的绸缎,繁复的金线刺绣,刺痛了沈清容的眼睛。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抗拒。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惊鸿”那根昨夜动过的手指,又极其缓慢地、以一种绝不属于瓷器的韧性,向上抬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指尖正对着那套嫁衣,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否决。
不是幻觉!
沈清容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她创作的瓷偶,有了自己的“心”,并且开始反抗她为其设定的、或者说,反抗即将降临在她自己身上的命运!
随后的日子,“惊鸿”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明显。它不再局限于细微的手指动作。有时沈清容清晨醒来,会发现它改变了站立的角度;有时她练习刺绣时,一枚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偶脚边;甚至有一次,当林文轩来访,言谈间流露出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赞同时,多宝格上传来一声清晰的、瓷器轻叩的脆响,引得林文轩疑惑地望去,沈清容只能慌忙用不小心碰到架子搪塞过去。
“惊鸿”像她内心那个被压抑的、真实的自己的投射,在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替她表达所有不能言说的不满和反抗。沈清容从最初的恐惧,渐渐变成一种奇异的依赖。她开始对着“惊鸿”倾诉,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苦闷、对自由的渴望、对这场婚姻的抗拒。而“惊鸿”则以它越来越灵活的“举动”回应,有时是点头般的微动,有时是推开一件象征束缚的物品(比如一本《女诫》)。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沈家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唯有沈清容的画室里,气氛越来越诡异。她不再创作新的人偶,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与“惊鸿”无声地交流。她的眼神时而迷茫,时而坚定。
婚礼前夜,沈清容最后一次为“惊鸿”描摹。这一次,她在它空白的后心位置,用最细的笔,画上了一把极其精致、却清晰可见的黄金锁。然后,她找出最初烧制这尊人偶时留下的一小块同窑的瓷土,小心翼翼地捏塑成了一枚小小的钥匙。她把钥匙用红绳串起,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贴身藏好。
第二天,吉时已到。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身穿凤冠霞帔的沈清容,被丫鬟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喜轿。盖头遮挡下,她的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在跨过火盆、即将踏入轿门的那一刻,她借着丫鬟的搀扶,手极快地在心口按了一下,隔着厚重的嫁衣,感受了一下那枚瓷土钥匙的硬度。
花轿起驾,吹吹打打地向着林府而去。没有人注意到,沈家小姐画室的窗台上,那尊名为“惊鸿”的瓷偶,不知何时,面朝花轿离去的方向。它依旧精致完美,只是那双画出来的、带着金粉的眼睛里,似乎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如同最普通的瓷器一样,空洞,冰冷的,仿佛里面那点被赋予的“灵”,已随着它的创造者,一同锁入了那身华丽而沉重的嫁衣之下,去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画室里,只剩下未用完的颜料静静搁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陶瓷气息,和一种无言的、僵持的寂静。瓷心是否真的曾跳动过?或许,那不过是另一个精致傀儡,在命运的火窑中,烧制出的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而梦醒时分,谁又能分得清,谁是提线者,谁又是那尊身不由己的瓷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