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指尖抚过日记本泛黄粗糙的纸页,上面是母亲年轻时清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窗外,伦敦惯常的灰黄色浓雾弥漫,将一切轮廓都模糊成朦胧的影子。这本日记,是她从母亲遗物中一个锁着的小木盒里找到的,记录着母亲初到伦敦那一年,在圣玛丽护士学校的学习生活。
起初,艾琳只是怀着一种怀念的心情翻阅。母亲生前很少提及那段时光,她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沉静、略带忧郁,与日记里这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甚至有些莽撞的年轻女孩相去甚远。日记里充满了对解剖课的紧张、对严厉舍监的抱怨、对医院里生离死别的感伤,以及……对一个名叫“爱德华”的年轻医生的、隐秘而炽热的倾慕。
“十月三日。今天在手术室见习,爱德华医生主刀。他的手真稳,声音冷静得让人安心。他纠正我递器械的角度时,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像触电一样……我一定是脸红了,幸好戴着口罩。”
“十一月十五日。雾好大,值夜班回来差点迷路。在走廊遇见爱德华医生,他竟记得我的名字,还嘱咐我这样的天气要当心。他的眼睛在煤气灯下显得好深。”
艾琳看着这些文字,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微笑。原来母亲也曾有过这样少女怀春的时刻。这像是一个普通的、带着时代印记的青春故事。
直到她翻到日记的后半部分,大约是母亲毕业前的那几个月。笔调渐渐变了。欢快的情绪少了,多了些困惑、不安,甚至……恐惧。记录变得零碎,有时只是几个简单的词句。
“爱德华最近很奇怪……总是心神不宁。问他,他只说医院事务繁忙。”
“又在那个楼梯转角看见他和那个陌生男人低声说话……见到我,立刻散开了。那人眼神好冷。”
“雾越来越大……心里不安。爱德华交给我的那个小东西,我该不该留着?”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我不敢问。爱德华看我的眼神,有愧疚,还有……害怕?”
日记在此处戛然而止。后面是十几页的空白,再往后,笔迹重新出现,却已是多年后,记录的是艾琳的出生和琐碎的家庭生活,语气平静,却再也没提起过“爱德华”这个名字,也没再提过护士学校毕业前那几个月发生的任何事。那个“小东西”是什么?那些“他们”是谁?母亲在害怕什么?
艾琳的心被这些悬而未决的疑问紧紧攫住。母亲似乎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连同那个叫爱德华的人,一起埋藏在了时光和浓雾深处。她从未对家人提起,仿佛那几年在伦敦的经历,在她往后的人生中被彻底抹去,只留下这本语焉不详的日记,像一个沉默的见证。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艾琳。她决定去探寻母亲刻意遗忘的这段往事。她辞去了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凭着日记里零星的地名和人名——圣玛丽护士学校(已改建)、伦敦医院(部分建筑尚存),以及“爱德华”这个常见的名字,开始了她的寻找。
过程如同大海捞针。她走访可能还在世的老护士,查阅尘封的医院档案和旧报纸。伦敦的雾似乎和几十年前一样,笼罩着她的追寻之路,让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她得知,那位爱德华医生全名爱德华·哈里森,确实曾是一位颇有前途的外科医生,但在母亲毕业那年,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不久后便彻底离开了伦敦,音讯全无。官方记录显示是“个人原因”。
线索似乎断了。但艾琳没有放弃。她在母亲日记提到的“那个楼梯转角”——医院旧楼一处废弃的消防通道附近,反复徘徊。在一个潮湿的午后,她无意中踢动了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砖石后露出一个极小的、生锈的铁盒。
她的心狂跳起来。铁盒里没有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枚褪色的圣玛丽护士学校徽章;一张模糊的、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背面写着“E. to m. 永远”;女孩是年轻时的母亲,男孩眉眼清秀,想必就是爱德华);以及一把小巧的、刻着编号的黄铜钥匙。
钥匙是唯一的线索。艾琳尝试了各种可能——银行保险箱、火车站寄存柜,都一无所获。最终,在一家经营古董文具的老店里,店主辨认出,这是一把旧式公寓楼里用于投递信件、从楼外开启底层信箱的钥匙款式,属于一种早已淘汰的邮箱系统。
凭着钥匙上的编号和模糊的记忆,艾琳在伦敦东区一片即将拆迁的旧楼群里,找到了匹配的信箱。信箱早已废弃,锁孔锈迹斑斑。她用尽力气才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收信人写的是“m. E. care of St. marys”(m.E.,圣玛丽医院转交),日期正是母亲日记中断的那个月份。
信的内容很短,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或紧张中写下的:
“m,见信如晤。事情已无法控制,远超想象。我必须离开,否则会连累你。那个‘东西’务必销毁,或藏好,绝不可让‘他们’找到。忘记我,忘记这一切。好好生活。此生负你,来世再报。永别了。E.”
艾琳握着这封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信,站在废弃楼群的寒风中,浑身冰冷。信里的“事情”、“他们”、“那个东西”,与母亲日记中的恐惧对应上了。这显然不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而是一场因某个秘密引发的、被迫的分离与逃亡。爱德华为了保护母亲,选择了消失。而母亲,则用余生的沉默来守护这个秘密。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是否还在某处?母亲最终是销毁了它,还是……藏了起来?
艾琳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老公寓,开始更仔细地搜寻。在母亲卧室衣柜最底层,一个旧针线盒的夹层里,她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硬的小物件。
拆开油布,里面不是她想象中的文件或珠宝,而是一枚极其精致的、似乎是白金的微型底片夹,只有指甲盖大小。底片夹里,藏着一片几乎透明的、带着细微纹路的胶片。
艾琳将胶片对着光,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胶片上不是图像,而是一系列极其微小的、排列规律的点和线——某种密码?或是微缩的技术图纸?
她忽然想起,曾听长辈模糊提过,爱德华·哈里森医生早年似乎参与过一些与新兴的、敏感的医疗技术相关的研究……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引向了更深的谜团。这本《雾都手记》所记录的,不仅仅是青春的爱恋,更可能牵扯到一段被时代遗忘的、涉及秘密、危险与牺牲的往事。艾琳知道,她的探寻远未结束。她手中这枚小小的底片,或许是揭开母亲沉默一生背后真相的唯一钥匙。她需要找到能解读它的人,需要继续在这座雾都的往事迷宫中,寻找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足迹。而这段历史,或许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深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