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断裂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燕。柳无絮指尖的银针停在蝶翼边缘,湘妃竹绷架上,半只未绣完的碧色凤蝶被溅落的血珠染了翅尖。她怔怔望着妆台——祖母留下的白玉并蒂莲簪碎成三截,莲心嵌的珍珠滚到铜镜边缘,像滴凝固的泪。
“少夫人当心。”侍女春棠慌忙拾捡碎片,“这簪子老夫人戴了四十年...”
柳无絮捻起莲瓣断口处的褐斑。簪身温润依旧,唯此处沁着陈年药渍,是祖母缠绵病榻时汤药所染。她忽记起祖母临终攥着她的手:“莲心苦...絮儿莫学我...”
暮雨敲窗时,柳无絮将断簪收入螺钿匣。匣底压着褪色的庚帖,未婚夫沈砚的名字旁,她的生辰八字被朱砂圈得格外刺目。明日便是她嫁入沈家三载整,而沈砚戍边未归,连家书都停在半年前雁门关大捷那封。
“少夫人,西院闹起来了。”春棠擎灯进来,“三小姐非要折您院里的老槐枝,说是制簪贺您生辰。”
柳无絮望向窗外。雨幕里,小姑沈琳正踮脚勾槐枝,鹅黄裙裾溅满泥点。她幼时也这般淘气,为摘槐花给祖母制香囊,摔折过腕骨。那时沈砚翻墙递药,青竹小瓶还带着他掌心的汗。
“由她吧。”柳无絮抽出绷架,“取那匹月白素罗来。”
烛泪堆成红珊瑚时,断簪在案头映出冷光。柳无絮引针穿过素罗,银线游走如春蚕吐丝。她绣的是蝶恋花,蝶翼却总偏向右侧——像总在望沈砚书案的方向。三年来她绣了七十九幅蝶,压箱底的嫁衣上还空着鸳鸯。
更漏子敲三更,春棠忽捧漆盒进来:“门房说有人送您的生辰礼。”盒开刹那,柳无絮的针尖刺破指腹——白玉并蒂莲簪完好如初!莲心珍珠莹莹生光,断痕处裹着极细的金丝,似伤口结出新痂。
“金镶玉...”她摩挲簪身温凉处,忽觉金丝纹路暗合北斗七星。祖母曾言,祖父戍边时托人捎回玉簪,金丝补过战火裂痕。
晨光漫过绣架时,柳无絮在簪盒夹层发现半张残笺。松烟墨写着:“玉簪易补,离人难归。戍楼星稀,犹照卿眉。”字迹苍劲如刀刻,正是沈砚手书!墨色渗着淡褐,似混着血沫。
“这纸...”春棠惊疑,“像是从军报撕下的!”
柳无絮奔向西院。老槐新断的枝茬白得刺眼,沈琳正哼着曲儿削木簪。“嫂嫂瞧!”她举起簪坯,“刻朵莲可好?”柳无絮却盯着她腰间——那枚羊脂玉连环缺了一环,缺口处缠着金线。
“连环谁补的?”
“前日货郎呀。”沈琳眨眼,“他说金丝补玉是雁门关新传的手艺。”
暴雨突至。柳无絮攥着残笺冲进马厩。老马惊雷的鞍袋里,她摸到硬物——半块残破的雁门关戍牌,边缘裹着同样的金丝!牌面血迹已黑,背面刻着“沈”字。
“少夫人不可!”管家拦在府门前,“边关八百里加急,雁门关...破了。”
柳无絮在雨中僵成石像。雨滴砸在残笺“戍楼星稀”四字上,墨迹晕开如血泪。她想起沈砚离家那日,也是这般急雨。他系好她披风说:“等槐花开尽,我便归。”
绣房烛火彻夜未熄。柳无絮拆开所有金线,将残笺碎片拼在素罗上。银针蘸金线,沿着“离人难归”的笔迹刺绣。破晓时,残字化作罗帕上的金蝶,羽翼却断在“归”字最后一笔。
沈夫人突传柳无絮。正堂里,穿靛蓝袍的官差捧出个檀木匣:“沈校尉遗物。”匣开时满堂死寂——半截玉簪躺在猩红绒布上,簪头莲瓣尽碎,金丝如蛛网裹着裂痕。簪旁有枚青铜箭簇,沾着干涸的褐斑。
“校尉中箭时...”官差喉结滚动,“攥着这簪。”
柳无絮接过断簪。金丝缠裹处微凸,她指甲刮开胶泥,露出极小一卷纸。展开是沈砚的字:“玉簪为聘,金线作盟。此身许国,不负卿卿。”墨迹被血浸透,“卿卿”二字已模糊难辨。
灵堂白幡翻飞。柳无絮将两截断簪并置供桌,金丝纹路竟严丝合缝。她取沈砚补簪的金线,在素帕上续绣断翼。金线穿过罗纱时,梁间突然坠下一只垂死蝴蝶,碧翅折在烛焰旁。
三更雨急。柳无絮启开沈砚的戍牌,夹层里滑出张婚书——竟是当年她与沈砚私定的草帖!背面小字密麻:“戍楼望月,见卿罗帕悬窗,蝶影孤飞,恨不能化蝶归...”
她扑向妆匣。三年来所绣蝶帕共八十幅,每幅右下角都绣着更漏刻度。从子时到亥时,恰是沈砚离家的时辰。
出殡日,柳无絮将婚书压于箱底。棺木入土时,她拔下金镶玉簪插入发髻。雨丝如针,金线在鬓边流转微光,像把未诉的痴梦,绾成了永不凋零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