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的月露凝了薄冰时,沈夙指尖的银针正挑开鸾钗尾羽的裂缝。鎏金点翠的凤首在烛火下蒙着层死气,左眼嵌的珍珠脱落处,露出芝麻大的锈斑——这枚祖母遗落的婚钗,在战乱中埋了三十载,昨日方从故园废墟掘出。
“点翠最难补。”老师傅的烟锅磕在锡砧上,“胎骨锈透了,强修则碎。”
沈夙的镊子悬在锈斑上方。月光漫过窗棂,钗身突然浮起微光,翠羽纹路竟似活物般游动。她凝神再看,却是烛泪滴在铜盆冰面,折射的碎光在跳。
“胎骨未绝。”她蘸取金箔胶,“您听。”
寂静中真有极细的嗡鸣,似钗骨在呻吟。老师傅的烟灰簌簌掉落:“当年你祖母砸钗拒嫁,沈家祠堂的梁柱都震了三震。”
晨光染亮工作台时,残钗浸在药液里。沈夙摩挲着匣中半枚羊脂玉环——环身刻比目鱼,是祖母的定情物,环心却空着。当年祖父战死潼关,祖母摔钗守寡,玉环从此失了下半。
“夙姑娘,崔家送聘礼来了。”婢女的声音惊飞梁燕。沈夙瞥见院中红绸映着“博陵崔氏”的泥金帖,像道封喉的锁。
药液忽起涟漪。沈夙捞起鸾钗,见锈斑处漫开蛛网般的金丝——金箔胶渗入裂缝,正吞噬着陈锈。她以银针轻剔,翠羽根部簌簌落下蓝屑,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不是纹饰,是“长毋相忘”四字篆书!
“祖母的字...”沈夙的针尖发颤。家族相传祖母是商贾之女,怎会秦篆?
暴雨突至。沈夙擎伞冲进老库房,在樟木箱底翻出褪色的婚书。泥金笺上,祖母名讳旁写着“陇西李”而非“清河崔”!婚书夹层滑落半片残纸,血字模糊:“潼关...玉环为证...待卿...”
铜盆冰融了。沈夙将残纸浸入水中,血渍化开处显出地图:潼关驿道旁标着棵双生柏。她连夜启程,玉环贴肉藏着,凉意直透心口。
潼关古道黄沙漫天。老柏树已被雷劈去半边,沈夙在焦木下掘出铁匣。匣开刹那,风沙迷眼——匣内整齐叠着泛黄的《金石考》,扉页题着“赠吾妻云娘”,落款李承稷。
“李承稷...”沈夙抚过拓片上的署名。这名字出现在祖父阵亡名录里,身份是运粮马夫。
拓片集里夹着信笺。李承稷的字迹锋如刀戟:“云娘如晤:崔氏逼婚甚急,吾假死遁走,待乱平必归。”信纸染着褐斑,似干涸的血。
暴雨冲垮山路。沈夙避雨破庙时,火光映亮残碑——阵亡将士碑!她抹去苔痕,“李承稷”三字竟在副将之列,卒年正是祖母大婚前三日。
“姑娘识得李将军?”守庙老卒递来姜汤,“将军中伏那日,怀里还揣着半枚玉环呢。”
沈夙的玉环坠在火堆旁。老卒拾起惊呼:“这鱼纹!将军临终攥着的正是此物!”
真相如惊雷炸响。祖母被迫嫁入沈家,李承稷假死从军,最终战死护玉环。而祖父...沈夙想起族谱记载:祖父续弦祖母时,已是崔氏门生。
归途遇劫。蒙面人劈手夺匣,沈夙护住《金石考》,肩头挨了刀。血染透包袱时,劫匪忽见匣内拓片,竟弃刀跪地:“将军遗物...不可辱!”
崔家花轿临门那日,沈夙当众摔碎聘玉。她高举鸾钗:“祖母遗训:宁碎不改志!”金箔补过的尾羽在日光下流转,裂缝处“长毋相忘”四字灼灼如新刻。
退婚风波席卷崔氏。沈夙闭门修复鸾钗最后一羽。金箔嵌进裂缝时,钗身突然嗡鸣,翠羽纹路涌出幽蓝——点翠的秘胶原是祖母用蓝蝶翅熬制,遇真心泪则复色。
月圆夜,沈夙携钗赴潼关。老柏树焦痕处,她埋下修补完好的鸾钗。新土未平,背后忽有男声:“姑娘埋的可是云娘旧物?”
青衫书生立在月光里,掌心托着半枚玉环——环心赫然刻着“夙”字!沈夙的玉环应声落地,两半玉环相触,比目鱼合成圆满。
“李承稷将军是在下叔祖。”书生眼中有星河,“他化名从军前,将家传双环分赠云娘与其腹中骨肉...”
沈夙的泪滴入新坟。土中忽有蓝蝶破土而出,翅尖金粉簌簌,落满残碑上的“李”字。